儿子的电话差点没让馮老抠气炸了肺。什么来省城我们欢迎,只是别像上次那么抠门那么掉价就行。大地方不比小县城,做出格的事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他妈的,不就是个省城吗,有啥了不起的。老子文革中在“红卫兵大串联”那阵子哪儿没去过,广州上海北京西安哈尔滨那么多大城市都曾留下过俺的足迹。只不过后来老子做了工人,就再没机会外出旅行了。现在退休在家,有的是大把时间。有朝一日老子真发了洋财,俺一定踏遍祖国名山大川,然后周游世界各地。看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小看爹不。
其实就是让冯老抠拥有一座金山,他也不会枉花一个子儿的。几十年养成的节衣缩食勤俭持家的习性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在他的心窝里了。还有他血管里流淌着的是老冯家的血液,身上背负着几代人勒紧裤带辛苦置业的传统和家训。另外,他的经历也铸造了自身克己坚忍的性格。少年时代逃过荒要过饭,饱尝过饥寒交迫流离颠沛的痛苦。青年时代下过放,在广阔天地练过红心,接受过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后来又做了几十年的环卫工人,受尽人间冷暖。最底层的社会生活让他几近变成了巴尔扎克笔下老吝啬鬼式的人物,不同的是他辛勤节俭了一辈子,到最后也没有像老葛朗台那样,有那么多赏心悦目的金币可数。
认识冯老抠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守财奴,大抠门。大家一般都不愿和他有经济上的交往,就连红白之事也不去通知他。因此他朋友很少,亲戚间一向也很少走动。其实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老两口的月收入很是可观,他们所在的环卫部门属于事业单位,退休工资要比企业退休人员的养老金多出一大截子。儿子又是成功人士,在省城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装修公司。不仅不是啃老族,还不时地给老两口往家寄钱。按理说这么好的经济条件,你就该安然阔绰地享受一下土豪的生活。可他不,不仅一个钢镚掰作两半花,还时常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和被人瞧不起的事情来。比如他出去遛弯,提着书包在小区里,大街上,公园内,道路旁到处捡瓶子。不论是饮料瓶还是易拉罐,或者啤酒瓶他都捡起来往家背。老伴说:“这些不值钱的破东西捡它干什么,你真没出息。”他就回老伴:“闲着也是闲着,一分钱从哪里来,这一个瓶子一毛钱呢。俺孬好捡捡,也够咱平时买青菜的了。”老伴知道他是个抠屁股咂指头的货。要想让他改变多年的生活习惯,那简直比登天还难。后来老伴索性懒得过问,由着他的性子,想去哪去哪,想干啥干啥。按她的话说是瞎子放驴,随它去了。
不仅如此,老抠连在外吃早点都舍不得花钱,更别说下馆子开洋荤了。平日里他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在家蒸馒头,蒸花卷,蒸大包子,烙饼,擀面条。老伴训他说:“你烦不烦?两人吃饭干么还留引头和发面的,想吃馒头和烧饼了就到外边买几个,想喝面条了,超市有的是挂面和方便面,何必再动火受累的。”老抠不说自己怕花钱,他有的是理由反击老伴,什么现在路边的饭能吃吗,不干不净的,说句难听话有些人上过厕所都不带洗手的。馆子就更不能光顾了,死猪肉,灌水牛羊肉,毒鸭蛋,各种添加剂,还有许多垃圾食品让人防不胜防。要说干净安全吃得放心还是自家做的。老伴听了他的话,摇摇头说:“你说的也太离乎了,真像你说的那样,常在外吃饭的人还不都练成百毒不侵的不坏之身了?”老抠说:“那可不,百毒不侵倒练成了,不坏之身却不好说,你看现在得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癌症和不育症的人比过去多老鼻子去了,哪一个不都是吃出来的毛病。”老伴听了只好无语。
除此之外,老抠还很会瞅漏。他从不起大早去买菜,像别人那样赶个新鲜。他总是在中午时分来到自由菜市场,尽挑那些磕筐的便宜菜买,就那样还要讨价还价,软缠硬磨要人家再便宜些。一来二去,卖菜的小贩都知道他贫气的吓死人。老抠选择大中午去买菜绝对是划算的。一上午的折腾把商贩们都弄得懒洋洋的,五更头就起来赶场的他们,这会儿早已饥肠轱辘巴不得赶快将卖剩下的菜处理掉,然后该干么干么去。此时不想死守的小商小贩,就随便定个包圆价,给点钱就卖。而馮老抠之流这会来瞅的就是这个漏,讨的就是这份巧。
这种事在老家小县城里这么干也就算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这种小家子气也带到省城去,让儿子不仅失掉了大把的面子,还弄得爷俩不欢而散。从那以后,儿子再也不敢让父亲来省城了。
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儿子和儿媳接他去省城住了一阵子,几天的功夫他就洋相百出,讨人嫌的事情做了一箩筐。弄得小两口哭笑不得,深浅不是。
那次来省城,儿子去车站接他。见父亲穿戴太老土,就想买几件衣服包装包装老人家。于是他开着车直接去了一家商场。等老抠知道儿子的意图后,倔劲就上来了,不仅不愿意试衣服,还埋怨儿子瞧不起爹。他说:“爹这一身怎么了,丢你的人了。你小子别进了省城就不知你姓啥了。俺来时你娘把衣服从里到外给俺洗了个遍。我一个老头子家要什么好,干干净净的不就行了呗!你要觉得钱多的花不了,就把买衣服的钱交给我,俺替你存着。”儿子听老子说的难听,不好过分坚持,就只好作罢。
当天晚上亲家听说女儿的公公来了,就在迎宾楼设宴为其接风。小两口好劝歹劝,他才勉强套上了儿子穿过的一件休闲装。路上儿子劝老子席间只管大大方方的,有啥吃啥,千万别像老农民进城那样,啥都觉得新奇。也不要一惊一乍地问这问那。他虽口里答应着,心理却不以为然。他想,别拿大地方的口气压人,你老丈人能摆多好的酒宴招待俺,撑天了也就是个大三滴﹙当地老牌菜规格最高的﹚,别他娘的小看老子,老子也是吃过见过的。
然而,等菜一上来他就傻眼了。满桌子的菜琳琅满目花样繁多,许多都叫不上来名子,甚至连听都未听说过的山珍海味令馮老抠目不暇接。他唏嘘着,不停地蒯着秃脑门问这问那,早把儿子路上交代的话忘得一干二净。问过了菜名再问菜价,还不时的感叹着。亲家请他夹菜,他也不知从哪儿下筷。可怜巴巴地等着儿子替他解围。后来索性逮着从未尝过的茅台酒喝个没完。最终可想而知,儿子一边扶着醉得一塌糊涂的他,一边不停地向老丈人和岳母道歉。就那样,老抠还没忘记喊着“打包!打包!”
小两口有工作,不能老陪着父亲。而老抠正巴不得能离开他们的眼,自己好自由自在地在省城逛上几天。问题是儿子知道父亲馊得吓死人,就连吃饭也不舍得多花一个子儿,深恐他照顾不好自己,临出门给了他一叠大票,还再三交代他一定不要亏待自己,咱不缺钱。没想到父亲答应得好,可他一看都是大票子,就更舍不得花了。但又不能不吃饭,中午他用身上的零钱穷对乎了一顿。下午就在周边开始了侦察,因为他在小区垃圾箱中发现了许多被人扔弃的各类瓶子,倘若收集起来,以后吃中饭的钱不就有来路了吗。于是他溜街串巷找起了废品收购站,后来还是在一个环卫工人那儿打听到了一处。有了下家老抠就开始了行动,第二天一上午他就收集到近百个。可等他背着袋子出门时,却遇到了保安的阻拦。他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让出门,无奈之下他才说出了儿子的住处和自己的身份,这才被准许出了大门。他临走还没忘记恳求保安同志一定要替他向儿子保密。
不过这事儿子最终还是知道了,有一次他又在小区里翻垃圾箱,正好被对门住的王阿姨碰见了,王阿姨很气愤,老人家从老远来省城,做儿子的怎能忍心让他到处拾荒。难倒家里就缺这点钱吗?王阿姨是个性情中人,想想气不过,晚上她在楼下拦住小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训,搞得小冯一头雾水。待到后来弄明白了是咋子一回事,差点没把儿子气晕和恼死。那晚,爷俩少不了又是一番口舌大战。
儿子实在受不了了就打电话给老妈,妈妈在电话里将老公一顿好训。冯老抠一恼,就嚷着要回去。儿媳欲留,被小冯止住。他立即让手下去为父亲订购火车票,而且是越早越好。
就这样,老抠不得不返程了。儿子还是挺孝顺的,给他和妈妈买了好多好多的东西,还开车送他去车站。由于东西太多,儿子怕父亲拿不了,就想精简一些,老抠任其选留,就是不放开自己手中的蛇皮袋子,小冯弄不懂怎么回事,就硬夺了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父亲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几双人家扔掉的旧旅游鞋。你说把儿子气的简直要崩溃。可小冯看着父亲的满头白发和那已微驼的背影,不禁长谈了一声,将提到嗓子门的火气硬压了下去。不是吗,辛苦一辈子的父亲毕竟老了……
有了上次的不愉快,儿子才在电话里说了那些话。并且他还专门对妈妈说,要来两人一起来,而且必须给父亲约法三章。冯老抠听了老伴的约法三章,他考虑了几天,自觉难能做到,就打消了和老伴一起去省城的念头。末了老伴自己一人踏上了火车。老抠怕她路上饿,还给她烙了两张葱花油饼。
老伴在省城住了三个月,立冬那天回来了。进了院门,就见整个院子堆满了装着东西的蛇皮口袋,用手一摸,尽是饮料瓶子。她想,再过两天这些瓶子一卖,老头子就有硬币可数了,她能想象出老抠在灯下数硬币的那种心情是多么的虔诚和惬意。神情是多么的满足和欢愉。要知道这些硬币能买来好些萝卜白菜呢,搞不好足够他俩吃一个冬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