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记得在开往苏州的长途巴士上,看电视里妖艳的女子,在人前将一条小蛇魔术般地吞入口中,她失声地尖叫,而后习惯性地去抓一旁的手,却换来一个男人怪异的眼神。她连连低声地说抱歉,而后便将头转向车外去,假装漫不经心地看飞驰而过的风景,却还是忍不住,在外人好奇的注视里,呜咽出声。
那是她与他分别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她与他的相识;也是在这样的长途巴士上。彼时她刚刚结束一段已经寡淡无味的爱情,离开那个城市,打算先去北京四处走走,而后再安顿下来,找一份钱不必太多,但能够让她有暇享有自由旅行和写作的工作。车上播放着那些在小城市里登台演出的草班子戏团的录像,其中有一个娇柔的女孩,与一条蜥蜴身体亲密接触的镜头,她无意中瞥见,尖叫一声,手下意识地想要抓住扶手,却是触到了一只温热的胳膊,她抬头,便看到一个成熟的中年男子,微笑着向她点点头,说,别怕,都是一些被麻醉过了的小动物,这些草班子,走街串巷,是生活不容易的一群人。
她被爱情冷却了的心,慢慢地,有了昔日的温度。接近四个小时的车程,她听他讲起他采访过的那些戏团、草班、民间艺人,讲起他一个人穿越大西北,在茫茫的戈壁滩上,为了寻找一口水,而跟着一只骆驼,长途跋涉的孤单时光。
但他唯独没有讲,他此行去北京的目的,而她,当然不是一个八卦到问人隐私的女子。他们之间的默契与各自良好的修养,让这一程车上的旅行,温暖、怡然。
下车后在嘈杂的车站,他帮她提着行李箱,去乘地铁,到地铁口的时候,他忽然问她,你要去哪儿?她大脑一时空白,不知如此大的北京,哪里才是她的栖息之地。他显然是个聪明的人,不等她回话,便说,跟我走吧,我去帮你找一个合适的住处。
那么巧,在宾馆住下的第三天,她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广告,一家家地应聘过去,恰好在一家报社的门口,遇到了他。
那时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中年女子,打扮略略俗艳,脸上的妆容,被那不知何处而来的愤怒,挤对得无处可逃。她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不知该不该与他说话。而他却是将那个女子丢下,大踏步地走过来,说,你好,我猜,你是来应聘的,是吗?她点点头,却将视线投向那个砰一声打开车门的女人。他抱歉地向她一笑,说,我要走了,相信你会好运,如果有事,可以打我手机。
她正在上楼,听见他的两个同事。议论说,这一次,他的妻子,总算同意与他离婚,那么,他也快要辞职南下高就了吧。
她听见这一句,突然地就停在那里,被一阵莫名的忧伤,席卷了全身。
应聘于她,是件并不费力的事,老总对她格外关注,并在她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说,辰安的眼力,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独特。
她走进车水马龙的街道,想起他在去离婚的路上,还没有忘记打电话给老总,不卑不亢地向其推荐,心内便漾起细小的波纹,一圈一圈地,温柔地将她环住。她终于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留给她的手机号码。
她打过去的时候,那边是吵嚷的人声。她说,我想与你喝一杯茶。他很大声地问她,你在哪儿,我打车过去找你。她也很大声地朝他喊,我在你们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馆门口,我分不清方向。
他在电话那头,很响亮地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她的心里,像水洗过的青葱水杉林,一抬头,便是明净澄澈的天空。
那一日,他们一直喝到茶馆在初冬微寒的风里,打了烊,才微醉着走出门去。
她回去后,他给她发短信,说,谢谢命运,让我在一段旅程结束的尽头,柳暗花明,遇到了这么好的你。她轻抚着手机屏幕上那些文字,许久,终于微微笑着,将这句话,一字不变地,又转发给了他。
尽管他所在公司的人事主管部门,几次打电话给她,让她过去上班,但她还是没有去,而是选择了一家可以不必坐班的报纸副刊。他并没有问她原因,知道那定是她最好的选择。
她上班的地方,离他的公司很近。中午的休息时间,她会步行,过一个十字路口,穿一条胡同,在一座古朴的洋楼前停住。那里能够看到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在冬天青蓝色的天空下,尽情伸展着苍虬的枝干。树下的一条曲折小路,是鹅卵石铺成,假若遇上雾天,便潮湿润滑,犹如海边。而她看见他自小路上走来,便觉得自己恍若一个等爱从海上归来的女子,那样纯净的爱恋,她已经许久,都不曾有过。
她开始攒钱,打算去蒙古旅行。他亦开始攒钱,说要让她从狭小的阁楼里搬出来。
她也曾想过与他一起,在北京,各自有一份安稳的工作,然后共同买一个小小的房子,两个人在其中,做城市里两只相爱的蜗牛。可是文字与旅行的魅力,却始终让她无法割舍,并停留下来,做凡俗中的女子。
但她,却又是那样地爱这个温和又成熟的男人。她愿意为了他,做任何的事情。除了虔诚的写作,与孤单的旅行。
他在北京的一个胡同里,为她租到一间四合院里的安静的房子。院子不大,却植着一株梅花,两丛竹子,几盆兰花,青砖铺成的路面,有暗绿的青苔,沿着缝隙,一直延伸到租住的小屋。
他帮她将东西安顿好的那天,天色已经很晚,她煮了一杯上好的大红袍给他,两个人在晕黄的灯光里,对窗喝一杯滚烫的茶,心底的静寂,慢慢起了细小的波纹,像那煮沸的茶,噗噗地冒着泡泡,眼看着,就要溢出来了。
那晚她翻来覆去,很长时间没有睡着,想要起来,静心写字,却发现,脑中他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这样的焦躁,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到最后,她强迫自己,一个月内,不要再去见他,她要安心地,将一部小说写完,交由出版社,而后把预付的稿费,投到计划中的蒙古草原之行。
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一个月内勿扰,便关了手机,开始写作。
她的写作,刚刚进行到一小部分的时候,他便提了很多东西,过来看她。她开门看到是他,便发了脾气,冲他喊:说好了一个月的,为什么还要来扰?!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宁肯与你分开,也不愿小说被人这样粗暴地打断?!
他抚抚她额前凌乱的头发,又吻吻她涨红的脸,而后领她到电脑前坐下,轻声地耳语:你继续写,我在厨房,做饭给你。
她烦乱的心,就这样倏然地宁静下来。她拾起流畅的文字,引导它们,继续哗哗地流淌下去。厨房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某个人在夜晚的梦呓。一只猫,沿着墙根,嗖一下穿过,只留一声清冷的叫声,在空荡的院中。
她扭头,看见微光里他的身影,突然明白,其实她是怎样地爱着这样凡俗的生活。
她的稿费汇到的时候,辞职的琐事,也办理妥当。她打电话约他吃饭,却是许多次,都无人接听。她心内怅惘,行出门去,左折右拐,不觉便到了他的公司楼下。
她在楼下查到他工作的电话,打过去,是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说,近期内,可能他都不会来上班了,公司派他前往广东,拓展业务。她很快地买到了去蒙古草原的机票,并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在拥挤的机场,等着飞机起飞的时候,他打来电话。她用手,轻轻地抚过那个熟悉的号码,就像与他相识的最初,抚过那句爱的絮语。然后,便装作素不相识的冷淡,坚决地,将电话挂断,并迅速地,在没有后悔之前,关掉手机。
飞机平稳地穿行在云朵中间的时候,她用相机,拍下飞机的尾翼。镜头中那大片的云朵,犹如翻飞的浪花,在飞机的两侧,冲撞开来。她想起他们一起做过的一次短途的旅行,也是在空中,他在背后环拥着她,说,幸福的感觉,就是这样,可以和心爱的人,看云卷云舒,并在其中,体味飞一般的自由穿梭的快乐。
可是,这样的幸福,此刻,她却无法让他知道。
飞机抵达视域开阔的蒙古的时候,她打开手机,便收到了他在她上机前,发来的短信。她一条条地读着,终于忍不住,在嘈杂的机场内,哭出声来。
原来他曾这样深深地爱过她,爱到可以为她放弃去南方提升的机会,爱到明明买到了同去蒙古的机票,却因为怕打扰她的写作,而自始至终,没有开口问她,是否,希望与他同行?爱到他每天下班后,都会行至她居住的房子旁边,在石凳上,默默地坐上片刻,只为可以更近地,感觉到她的温度。爱到在迫不得已南下的时候,还去他们常常吃饭的饭馆,只为能在她坐过的椅子上,再看一眼那些她的视线抚过的风景。
可是,这样的往昔,因了那部与他无关的小说,和关掉的手机,而再也不会向她呈现。
而爱一旦错过,便是一段永远无法重复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