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腔与戏迷

 
茂腔与戏迷
2016-12-27 18:47:38 /故事大全

茂腔与戏迷

茂腔是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剧种,流传的范围局限在我的故乡高密一带。它唱腔简单,无论是男腔女腔,听起来都是哭悲悲的调子。公道地说,茂腔实在是不好听。但就是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剧种,曾经让我们高密人废寝忘食,魂绕梦牵,个中的道理,比较难以说清。比如说我,离开故乡快三十年了,在京都繁华之地,各种堂皇的大戏,已经把我的耳朵养贵了,但有一次回故乡,一出火车站,就听到一家小饭店里传出了茂腔那缓慢凄切的调子,我的心中顿时百感交集,眼泪盈满了眼眶。茂腔这个不好听的小戏为什么能迷住人?这个问题放下暂且不表,各位看官,不才小子今天就给诸位讲两个关于茂腔的故事。

我们村的人几乎都爱听戏,但喜欢到入迷程度的,大概只有三五家,孙驴头算一家。孙驴头的老婆、儿子都是戏迷,娶来家一个儿媳妇更是一个超级戏迷,这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一天傍晚,孙驴头在灶前烧火,儿媳妇站在锅前和面,准备往锅沿上贴饼子。这时,忽听到旷野里传来一声胡琴声,拉的是茂腔的过门。公公和媳妇都把耳朵竖了起来。媳妇说:“爹,您听。”

孙驴头说:“听到了,今晚谭家村有戏。”

媳妇说:“爹,加大火,吃了饭好去听戏。”

孙驴头捏起儿媳妇的脚就要往灶里填,儿媳妇怒道:“爹,老不出息,您想干什么?”

孙驴头看看儿媳妇穿着红绣鞋的小脚,不好意思说,只好和着旷野里传来的胡琴调门唱道:“叫声儿媳莫错怪,误把金莲当火炭儿—”

锅热了,儿媳挖起一团面,放在手里颠巴颠巴,“吧唧”一下子就贴到了孙驴头的额头上。孙驴头大叫道:“媳妇,你干什么?”

儿媳妇看看公公的狼狈相,和着胡琴的腔调唱道:“叫一声公爹莫错怪,误把额头当锅沿儿—”

这个故事过分夸饰,属于民间笑话一类,其真实性值得怀疑。下面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文革后期,我们村来了一支工作队,队员二十多人,全是县茂腔剧团的演员。我们村情况比较复杂,在县里都挂了号,工作队下来,是要帮我们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

自从工作队进村之后,村子里欢天喜地,好像过年一样。因为这些队员里,几乎包括了县茂腔剧团的全部名角。譬如青衣宋丽花,花旦邓桂秀,老旦焦闺英,老生高人滋,小生薛尔名,武生张金龙……都是如雷贯耳的人物,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及,如今就在我们眼前,与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们的幸福和兴奋,无法用语言形容。

工作队自己不开伙,吃派饭,一般是三人一个小组,挨家轮户地吃。那时生活十分困难,每人每年只分二百多斤粮食,麦子只有二十来斤,也就是够过年包饺子的。但为了让工作队的同志们吃好,家家户户都把过年的麦子拿出来磨了。这是完全彻底地自发自愿,甚至带有比赛的色彩,家家都想做出新花样来,让工作队的同志们吃得高兴。

原以为这支工作队与过去那些工作队一样,顶多住十天半月就会撤走,但没想到他们住了一个月还不走。家家那点白面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想给同志们换成糙饭,一是面子上过不去,二是心里舍不得。因为那些做饭的女人们不管是不是戏迷,都喜欢这些演员。

我们生产队会计的老婆是一个麻子,相貌差点,但心肠特热,见到那些演员同志们,尤其是见到男演员同志们,她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感情充沛得要命。为了在没有白面的情况下让同志们吃饱吃好,她充分地发挥了粗食细做的天才,把家里的绿豆、茳豆泡涨轧碎,羼上蔬菜,用棉籽油炸成焦黄的颜色,让同志们吃。同志们吃了都赞不绝口。这种做法很快普及开来,每到做饭的时候,村子里就洋溢着炸丸子的气味—几十年过去了,这种食品还在我们村子里流传着,并且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茂腔丸子。

给工作队做饭的家庭,必须是贫下中农,表现好的中农也可以。这是一种政治待遇,也是一种荣耀。那些捞不到给工作队做饭的黑五类分子家的女人们,心中的痛苦是十分深沉的。富农王金的女儿王美,人物标致,嗓子也好,是村子里唱戏时的主角。自从工作队一进村,她的眼睛里就始终饱含着泪水。她将自己家里的麦子磨成面粉送到麻子家,让她做了给同志们吃,麻子不领情,还向大队里揭发了她,说她想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村里想游她的街,但遭到了工作队的反对。

她送面不成,就把面粉做成火烧、大饼等精美食品,偷偷地送到工作队同志们的窗前。她曾经对麻子女人说:“婶啊婶,我恨不得把心扒出来给同志们吃了。”麻子女人当然不会替她保密,很快就宣传得全村皆知,工作队的同志们当然也听说了。那个小武生张金龙感慨地说:“她如果不是富农的女儿该有多好!”

小武生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有神,走起路来脚下像踩着弹簧。他不但能翻空心筋斗,嗓子也不错,村子里的女人们都喜欢他。尽管他感叹王美的出身不好,但他还是跟王美好了,就在打谷场边的草垛里,被人当场捉了双。小武生立场不稳,中了糖衣炮弹,犯了路线错误,被提前打发回去。

有人提议将王美判刑,报到县里,县里说交给村子里批斗。挨批斗时,王美始终面带笑容,看那样子丝毫没有悔意。她的态度激起了以麻子为首的女人们的反感,她们扑上去,一边撕咬一边骂:“撕了你这个浪货!咬死你这个骚狐狸!”

第二年夏天,村子里的女人们在一个月内生了十几个孩子—麻子最能干,一胎生了两个。这些孩子长大后,有的像薛,有的像高,其中有八个都像小武生。他们目光炯炯,走起路来脚步轻捷,脚下仿佛踩着弹簧,天然地会翻空心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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