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儿子来找我,他是我儿子。
我是你儿子王良。他说,眼神有忽不在意,我说不准是不在意还是讽刺。
我有儿子,二十年没见,当他说是我儿子时,眼前瞬间发黑。
三岁之前,邻居都夸他好看。小孩子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儿子三岁之后,我就不知道了他什么样子了。按三岁时的模胚,他该是个瘦高个儿,有点胆小怕事。
眼前,我儿子,自称是王良的,对我完全陌生。一副生猛相,穿件松垮圆领衫,司空见惯的美女头像飘在前胸。短裤下裸露粗壮的小腿长着密密黑毛。圆领衫由于洗涤不当,或原本质地问题,像破抹布一样丢儿当儿地挂身上。
他抽动鼻子,不经意间就抽动,习惯性动作。
我无比惊诧。之后,流于通俗的形式,问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王良努起上唇,上面突显短短胡须,嘴巴一张一合,胡须随着语音节奏弹动,他没叫我妈,他说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样儿。所答非所问。
因为他的胡须,我就觉得他不像我儿子,这念头令我很烦。我不是不喜欢男人长胡须,可有的胡须不合时宜。
八月的天,极热,跟往年一样,汗液覆在身上,令人难受,又是冷汗。暑天,冷汗,除非身体得了病。
我想知道王良是怎样找到我的,另一方面,又不想知道。
他说了一个简单过程,从小,他知道生他的妈死了,得急病死的,他从来没指望过有一个起死回生的亲妈。前不久,他奶快要死了,瞒着儿子透露了真相,那个婊子还活着,跟人跑了。
王良抽动鼻子,重复着他奶的原话,实话跟你说吧,就这样。
那个有着男人大下巴的老太太爱说“我实话跟你说吧”。很多年前,她跟我说过很多实话。我大概忘记了她长得什么样儿,只记得她的大下巴,女人长男人的下巴,有恶狠相。
王良的下巴很大。
有名有姓就找得到,派出所电脑一查,全有了,叫你这名字的全国也没几个。
王良屁股下的沙发陷下一大块,他挪了挪,欠欠屁股,手伸进口袋。这动作像一个人。他点烟吸烟慢慢腾腾,像上了年纪的人。
我不习惯于闻烟味儿,一个人住着,没有什么男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就住这儿?一直住这儿?
他抽动鼻子,终于关注起我住的地方,我奶说,你可能很有钱。他笑一下,笑得很讽刺也显露某些稚嫩。
烟灰弹在地板上,我差点儿用手去接。没有烟灰缸。
地角还行吧。他老练地评估。
我不想他谈或跟我谈房子地角怎样不怎样一类。
你来找我,你爸知道吗?
王良下唇包住上唇吐了口烟雾,他不知道,正忙呢,跟那女的打。
你继母?
算是吧,房产证她想写她儿子的名儿,她有儿子,又生了一个,反正,就这么回事。爱打打,热闹。
你不念书了?
早就……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工作了?
没,没啥好活儿。这么说,你就一个人?这好,没人跟你打,啥都是自己的。
沉默,令人不舒服的冷场。
认识门儿了,常来吧。
那当然,我是你儿子。
他抽了两根烟,屁股下的沙发越陷越深,但终于还是走了。我给他倒的那杯可乐,剩下小小的杯底。
我问他,你准备告诉你奶你爸,你来找过我?
才不,关他们什么事,我是你儿子,只要你认就行。
2
今天我休息。
制药厂关门,生产违禁药物,或其他原因,我在那儿干了快二十年,几乎就干成了模范工人。现在,这家药店叫大中堂,我卖药,也算是没转行。工资能拿到两千块,比药厂挣得多,朝九晚五,一周休一天。
我住的房子不太大,五十几平米,老式的两居室。我活着归我,死后就不是我的,我是这里的住客。
吃饭的时候,我谴责自己,没留王良吃饭,太冷酷,王良是我儿子,不是冒牌的。母子相见,没有通常影视剧中的那些情节,没激动,没痛哭流涕,没声泪俱下,我见了二十年没见的儿子光剩下惊诧了。
我隐约觉得,生活从此将改变。这念头令人很烦。
第二天我去上班,跟我挨着柜台的是玉芳,她问我是不是没睡好觉,眼皮都肿了。我说睡得挺好,大概是水喝多了。我问玉芳是上眼皮肿还是下眼皮肿,上眼皮肿是脾虚,下眼皮肿是肾虚。我究竟哪儿虚了。
玉芳说上眼皮肿是肿眼泡,天生的。你还行,眼袋不明显。
这岁数了,该长啥就是啥了。
我比你还大几岁呢。
玉芳卖保健品,广告上的产品,报纸整版做宣传,吃它有病治病,五脏六腑的病都治。没病也吃,长寿,美颜,有点神乎其神。我卖的是治前列腺的药,都是一些老男人来找,有贵的,一百多块吃几天,便宜的一百多块吃三两个月。便宜的药从不做宣传,都是放在柜台角落里,贵的放明面,一眼就望得见。有人要买,我就推荐贵的,这是药店的规定。
快到中午,玉芳说下次休息咱俩去劳动公园。我们的关系不错,我跟药店其他人也不错,但玉芳离我最近,平日说的话也最多。有时候我们下班后一起去吃海肠饺子。
我和玉芳站在微波炉前加热从家里带来的午饭,她的是包子,我在塑料盒里装了米饭和炒豆腐,豆腐里还加了西红柿。玉芳说这个做法很怪,味道还不错。
去劳动公园不是逛园子,赏花观景,这一点,我们心照不宣。那里有个相亲乐园,属于非诚勿扰的地儿。
玉芳三年前跟丈夫离了,一门心思找个胜过前夫的,她很努力,去婚介所,参加妇联举办的相亲大会,又走到了相亲乐园。
这地儿有好多年了,自发的,不收费,人多,各阶层都有。也有骗子,男的女的,男的骗女的,女的骗男的,多半是为了钱。有家室的想出来寻刺激的也有。玉芳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玉芳跟人试过婚,没登记,住一起,但不长久,有儿女反对,有让钱和房子闹腾掰的,有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是打又是吵,不可开交。总归,都没有长久。
玉芳说,还是原配的好,不分二心,可她的原配早就分心了。玉芳的意思就是在没离之前,还是原配的好。
我们约定好了时间。我其实无所谓,的确无所谓。没有丝毫的积极性。玉芳认为这跟我死去的恩爱丈夫有关,感情牢固,不忘旧情。这些都不搭界。虽然我跟玉芳关系还不错,但也没必要把什么秘密都说出来。
那个秘密就是第一次婚姻有了王良这个儿子。第二次只是事实上的婚姻,我和老邢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他比我大许多,我跟他住一起时,他的儿子和女儿也都不小了,我没打算做个有口皆碑的好继母,但也不够狼外婆资格,我跟他儿女关系不好也不坏。没几年他们就都成家立业了。之后,见了就相当客气,透着生分。
他们将老邢的财产看得死死的。
我知道老邢早就立好了遗嘱,但内容我一无所知。
老邢死前暴露了他的私生活,他跟另一个女人有多年的关系,是个农村女子,有三个孩子,年轻轻的她带着三个孩子开了间废品收购站。老邢帮她收破烂,再将收来的东西分类,卖到更大的废品收购站。
这些事,老邢的儿子和女儿都知道。
有一天老邢突发脑溢血,中了风,在年轻女人那儿。我一直都以为他退休后又找了份打更的活儿,隔天他就要上一天的班,他是在那女子的收购站上班。没有工资,他贴女子钱,贴多少他自己也没有数。这些都是后来从老邢女儿口中得知的。她肯告诉我这些是因为她想骂那女子没良心。
年轻女子把中风的老邢送到医院再没照面。我去医院伺候他一个月,出院了,半年后,他心衰,死了。我陪他一直到死。他儿女都认为我做得相当仁义,我倒不觉得,不然我干什么呢。占着妻子的位置,总得尽义务。想要一切从头开始就太晚了。
老邢更改了遗嘱,他的房子我可以住到死,如果中途再嫁或跟别人,遗嘱就不能成立。他儿女都在公证书上签了字。
这就是结果,再也没有什么人打扰我,老邢儿女不再来家里,连客气都没有了,只等我死或走人。
玉芳吃饭时跟我讲她女儿老公爹得糖尿病的事儿,人为啥会得糖尿病呢,听医生的话,不能吃这不能吃那,就馋雪糕,硬是没敢吃。照这样,病没好,人得饿死。
那人为啥还会心衰呢。我不知道我会得啥病。玉芳说咱们最好得心脏病,来得快走得快,不遭罪。谁知道呢。
3
玉芳在405车站等我,她穿了裙子。她穿裙子就不显得很胖,还染了头发,看不见白头发了。她戴眼镜,像个退休女老师。玉芳挺有文艺天分,年轻那会儿在工厂里,每年系统搞会演她都登台唱歌,唱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声音像王昆。现在胖了,气短了,高音唱不上去了,但还是大中堂药房唱歌最好听的一个。她入了街道组织的老年合唱团了。
玉芳怪我没打扮一下,运动装上班穿,下班穿,休息了还穿。
我笑笑。我爱打扮,也有时尚的衣服,像小姑娘爱的细高跟皮鞋我也喜欢穿。我到了陌生地方才打扮成另一个人的样子。比如,每年十月一日国庆节和春节放小长假我外出旅游的时候。这样的事,我不会跟玉芳讲,它是我的另一个秘密。
一大早上车上不挤,坐几站就到地儿。一进去,就有男的女的过来问我们是儿子还是女儿,有很多为儿女相亲的父母。如果是男的问,玉芳就跟着聊几句,女的问她就摆手。有熟面孔的,打招呼或装没看见。玉芳看见之前跟她同居过的男人,一扭脸就避过去了,几乎每次来这里玉芳都能看见他,冤家路窄。
我和玉芳在劳动公园呆了三个多小时,吃了一根雪糕,又喝了一瓶水,玉芳请客。她留下了三个人的联络方式,还有一个小青年,彬彬有礼,老实巴交,是给他父亲找伴儿的,他母亲去世多年,他刚上了大学,家里除了保姆没别人了。他看玉芳像个老师,就攀谈了一会儿。
一个男人到我跟前问我是姑娘还是儿子,我想了想,儿子。这个人六十岁左右,面孔和善,声音热情。他跟我说了会儿话,可惜,他女儿三十二。他留了我电话,他姓郝。
我和玉芳回去的路上去家乐福超市,她跟我讲包虾仁饺子的事儿,我忽然就想吃虾仁饺子了。玉芳告诉我原先不知道的,馅儿里放点胡椒粉和糖,很提味儿。
超市里各大酒厂在搞促销活动,名目繁多,我买了几瓶白酒,用了平日的半价。这让我兴奋了会儿。
我左右手拎着超市购物袋,半斤青虾,这个季节还不太贵,半斤十七块,买了圆茄子,西葫芦,一些袋装食物,打折的东西。还买了洽洽瓜子,山东烤大花生。晚上看电视吃的闲食。
我爬到四楼,一抬头,王良站在上面等我,垂头丧气,眼神怪怪的,好像是奇怪这个弓腰喘着气的女人竟然是他妈妈。亲妈。
我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说等半天了。他没表现出焦躁和不耐烦,抽动着鼻子,一忽的不在意。
我放下手中的袋子找锁匙开门,再逐一把东西拎进门,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快活,包虾仁饺子吃。
4
我包的饺子从来没这么好吃过,炒了两个菜,茄子炖粉条,西红柿加紫菜炒木耳。
王良在客厅里看电视时,不时给谁打手机说上几句,扯皮的话,彩票中奖球赛金字塔销售一类。有的我听得懂,有的听不懂。他一条腿搭沙发扶手上,一手拿遥控器,嗑洽洽瓜子。瓜子皮屑吐了些在茶几上,还有些散落在沙发周围地板上。
我进屋时,王良累了,歪着睡了,嘴唇粘着皮屑,打呼噜,搭在扶手上的小腿黑黑的毛很扎眼。我盯住他看了看,转身又去厨房了。
王良要喝酒,我说不行。他说怎么不行,别事儿事儿的,我奶就说你事儿事儿的。
他自己下楼去买了五瓶啤酒上来,两块钱一瓶的啤酒,水、酒精和其他什么玩意儿勾兑的液体。他吃得快,喝得快,脸红脖子粗,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也不是一句都不说,我说你得找份工作干。
他说有人帮他在苏宁电器找了个卖家电的活儿。我说挺好。他说还不如买彩票有希望呢。
我无语。
他吃了喝了站起身,打个饱嗝,起身往外走,他没去卫生间,五瓶啤酒一次也没去,肾功能很好。他开了门走了。说走就走了,也是说来就来。他喝啤酒的杯子剩了浅浅的杯底。
我睡不着觉,怎么也睡不着,我给玉芳打电话,这个时间,她一准儿在看电视,她能熬夜。
我问她在看什么呢,她说看《非诚勿扰》。语气透着兴奋,告诉我小桑那小子挺认真,看样子不是假的。
我问小桑是谁。
玉芳说就是公园里那个替爹找老伴的小青年,给她打了电话,他很看好玉芳,跟他爸很合适。
我说我儿子来找我了。
玉芳很吃惊,你儿子,你有儿子?你从来没说过。
那是第一次婚姻,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呢。
我还为你愁来着,没儿没女的,又没个身边人,你又不急着再找,可怎么好,现在见了多好哇,你有依靠了。乐坏了吧。
还行。
什么还行呀,一个大儿子突然出现,要我都得休克过去。怎么样,长得像你吗?帅吧?很出息吧?
还行。
哪天领来我看看这大儿子,不是我说,就得有自己的儿女,将来房子财产什么的就不会落旁人手里。你说,我要是没那闺女,死了房子给谁,就落侄儿手里了。别看是亲戚,就不比自己亲生的,别管她好不好,亲的就好,不冤枉。
玉芳说得头头是道。
睡前,我吃了片安定,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吃安定有个坏处,睡得快醒得也快,不过一个小时,我倏地就醒过来,醒是醒了,头昏昏沉沉,我又吃了一片安定,这一次,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5
一俩星期就过去了,还是老样子,有三次或四次,家里的电话在半夜时分响起来,很惊人,也许是打错电话了,没有人跟我说抱歉。几次之后,我把电话线拉长,拉进了客厅,调小了来电音量,再有人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干扰我睡觉了。
星期天药店就像庙会一样热闹,好几家药厂搞促销活动,原本贵的药便宜了,便宜的就更便宜了,买药的人,多半是老年人,把平日冷清的药店挤得繁荣昌盛生意兴隆。
我和玉芳都加了班,站了一天,腿都站酸了。终于熬到下班,松了口气。在路上我买了一点瑞安八珍鸡肝,喝酒时吃它很好。
天黑了,路上有人遛狗,大概是嗅到了瑞安八珍的味道,一条像小鹿样的狗跑到我脚边,转了几圈,被主人吆喝了才跑开。
看见这条狗,想起药店一个姓安的女同事,家里也养了一条狗,八九年了,有感情了,狗老了,快要死了。安同事每回提这事儿都眼泪汪汪的,她说养狗其实比养儿子好,狗从来不惹你生气,听话,忠诚,扒个小窝就是家,给口好吃的就冲你摇头摆尾。儿子不行,跟你要房要钱就差要老命了。一回,安同事家的下水管道堵了,她打电话给儿子。就有人说,你说养狗比养儿强,那你咋不让你狗儿给你疏通下水管呢。
玉芳建议过我也养,作个伴。
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个伴呢,这样问别人,会被以为很离谱吧。很多年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就有一句关于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一定要跟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的答案,蚂蚁都有家,何况人。蚂蚁是蚂蚁,人是人。
爬楼梯时腰疼了,有时候就疼,跟我时不时地眼前发黑同是老毛病,也算不上是大病,人吃五谷杂粮,小病小灾都是正常的。
开门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劲,每次出门,我一定要将锁头反锁,开门时钥匙要在锁眼里转动三圈才能听到弹簧跳动。只一下,门,开了。
我诧异,顿了十几秒后才迈步进门,有种不寻常的味道,感觉上的味道。厨房有人进过,冰箱里少了点什么,究竟少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屋子里样样家具在原来的地方,电视机摆歪了点,它从买回来就在那里,直直的,正正的,现在,它歪了。没有丢东西,好像如此。卧室的床,怎么说呢,我在意我的床,有人上了我的床。
我去柜顶摸索到一个泡沫塑料包装袋,里面的存折还在,上面有几万块,是这些年我的积蓄,老邢除留下这套我暂住的房子,没撇下财物。我每年出去旅游要花费不少,没再多的钱。
有一条金的项链和一只戒指,是多年前的老式货色。个人证件,诸如身份证户口簿一类,一叠票据。一些闪闪发光的饰物,不值钱,特定环境下配戴。
这些东西至少可以说是我的家当,柜顶不能再放了,我把它们统统塞进卧室床铺硬板下面。
我坐在床沿上,忘了买的鸡肝,忘了饿。我在寻思着什么人来这里,开了门,不是撬,门锁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这个像空气一样的人吃了冰箱里的食物,在我的床上睡了一觉。
小时候玩过的游戏,被蒙住眼睛,其他小朋友每个人都来摸你一下,然后,你要猜是谁摸过你。
不是老邢的儿女,更不像是小偷,贼不走空千古定理,没有哪个小偷破坏过。前几天楼长来过,她提醒我要注意安全,别管女人多大年纪,安全是第一位。她的话另有意思。老邢死后两三年,楼长要将她的一个亲戚介绍给我,我没同意。楼长的责任心促使她时不时来提醒我注意安全。
我想起一件事,从床沿上跳了起来,跳得急了点,眼前一忽儿就黑了,片刻之后,视力恢复正常。橱柜最底层排列几桶大罐装的农夫山泉,里面不是矿泉水,是高度白酒。纯粮食酿造。
我不大愿意让人知道我的嗜好,人们都说酗酒不好,如果酗酒没有妨碍别人,就不能说它的好坏,是个人生活喜好。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这嗜好,老邢住院时,我闻不惯医院的味道,每回从病房回来都吃不下饭。然后,我发现酒能让我忘掉医院的气味。我慢慢就喜欢上一个人独酌几杯。酒有魔力,喝到一定的量让人平静,大概也能让人发疯。我愿意酒后进入前一种状态。
没有人知道我这一嗜好,倒是药店里的一个坐诊的大夫有过怀疑,我跟他提过偶尔眼前发黑的情况。他问我喝不喝酒,或可能是脑动脉有问题,一定不要沾酒的。
这个大夫不是蒙人的。药店里有几个坐诊大夫,管骨病的,管心脑血管病的,管糖尿病的。同事一律称他们为蒙古大夫,意思就是骗人的那种。他们多半不是正规科班出身,半路出家,自修成手,进不了大医院,在小门诊或药店给买药的老年人把脉,量血压,鼓动买药,买更多的药。
更晚些时,我喝了酒,像喝牛奶一样,我这辈子从来没喝过牛奶。我喝得酩酊大醉,我非常享受这种醉醺醺的感觉,连安定片都不用吃了。
接下来几天再没有人出现,无论是贼还是所谓的空气人。有一天上班没多久,我心血来潮,让玉芳替我照看柜台,打了出租回家。
王良赫然出现在我屋子里。我大概是想到了,除了他。我情绪波动不大,但诧异,眼前一忽儿的发黑。他把电视机搬进了卧室,半躺半倚在床上看电视,手边有从冰箱和厨房拿来的吃的东西。见了我,他吃了一惊,只是吃了一惊。
你怎么进来的?我问他。
从门进来的呗,我还能怎么进来。
我没给你钥匙。
对呀,你没给,我就不能进来吗?
换成别人家,没有允许,你就不可以进去。
这不是别人家,我是你儿子。
电视是放在客厅里看的。
看完了再搬出去呗,这多简单。
我略呆了呆,想愤怒一下,但没有,我转身往外走。我说,你走的时候把我的门锁好。“我的门”,我加重了些语气。
我要换锁,我下楼的时候狠狠地想,可若他有这门技术,换了也白搭,白搭也得换,再加一道明锁。
回到药房,玉芳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的脸上大概有不寻常的表情。我说没发生什么事。
我问玉芳那个小青年怎么说。对这种事,一向都是玉芳主动跟我讲,她不讲,我不问。打听别人的隐私让人不自在。
玉芳做了个鬼脸,还没有下文呢。
6
我换了锁,一切又正常了。星期天,郝姓男人打电话约我,就是跟我在劳动公园聊天的老郝。他有个三十二岁的女儿,未婚,有点抑郁症,心理医生建议多谈几次恋爱,多跟人沟通。老郝在劳动公园物色了很久,没合适的,女儿的妈整天就知道打麻将,女儿的事老郝的事这女人很少过问。老郝自己上面还有个九十岁老母亲,他的情况值得同情。
老郝自己倒乐观,是个京剧票友,经常在中山公园跟老伙伴们唱京剧自娱自乐。他还爱打太极。他鼓动我去中山公园。我不会唱京剧,小时候听过不少,老郝说重在参与,乐呵乐呵。
我没有赴老郝的约,我不像玉芳一样愿意发展这种关系,一个人生活久了成了习惯了,习惯不太好打破。另外,我和老郝离得太近,我不想跟距离近的男人有瓜葛,这个距离可能是一个城市尺度。我喜欢外出旅游,一个陌生的地方,邂逅陌生的人,之后,不再相见。这样最好。
玉芳一整天都笑呵呵的,不停用小镜子照照口红有没有花。她告诉我那个替父亲找伴的小青年小桑去家里看她了,拎着水果,还带去他父亲的照片。他父亲是个老革命,参加过抗美援朝。
照片上的老革命穿军装,气宇轩昂的样子,真是个老革命的样儿,看着就让人亲切和眼熟。
小桑告诉玉芳他爸现在跟他姐姐在旅行,国外,姐姐嫁了个老外,等回来后就让他们见面。为父母操心未来生活的儿女很难得,玉芳的女儿没管过自己的妈是不是过得孤单。
玉芳对这桩与老革命牵手的姻缘很期待,她又开始尝试着减肥了,喝减肥茶,吃很少的饭,有时候中午只一个水果替代午餐。我说这样不行,你得运动才好。她说也运动,早早起来晨跑,跑得都喘不上来气。
你儿子来看你没有?
几乎隔几天玉芳就要问问,我回答来或没来,对此,我没更多的话题可讲。
王良带来一个姑娘,应该是他女朋友。姑娘笑眯眯叫我阿姨,长得很壮实,在五金交电公司卖厨具。
冰箱里有点水果,我去洗,关水龙头后,听姑娘跟王良说,她就是你妈?也不像呀。
小时候像,你看我照片,小时候的。
她真二十年都没看你呀。
那还有假。
所以,你就不叫她妈。
……
还真有这么狠心的妈啊。不过,她挺年轻,是不是结婚早的原因。
不知道。
早结婚还是有好处的啊。
我端着水果进屋时,王良跟那姑娘在屋子里比比画画,这面墙放一张大沙发,那面墙放衣柜和电视柜。姑娘有些沮丧,太小了,什么都放不下。
姑娘吃着水果,笑眯眯问我一些问题,平常人们聊家常时问的一类,不过,在我听来,有些本末倒置,本是我这个做长辈该说的。
阿姨你多大。阿姨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阿姨什么时候退休。阿姨你不会一个人过一辈子吧。阿姨你参加保险了吗,是三险还是五险。
姑娘最后宽慰我道,阿姨你以后就跟我们一起过。
我问姑娘,你们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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