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内裤

 
妹妹的内裤
2016-12-27 18:58:27 /故事大全

秦丽华让孙有才给睡了。

睡了就睡了,偏偏还被秦丽华的家姐秦桂华给堵在了床上。孙有才家的门是竹子编的,时间有点久了,门面儿上的缝连猫都钻得进去。秦桂华从门缝往里瞅,看见孙有才的喇叭裤斜搭在已经发黑的床头上,一条碎花布缝制的内裤胡乱扔在地上。秦桂华一眼就认出那条内裤是妹妹秦丽华的——她也有这么一条,那还是去年卖完棉花后一起扯的布缝制的。秦桂华的心咯噔一下就从肚子里提到脸面上了。完了,啥都完了。秦桂华转身对村长秦德旺说,都是你妈害的,让我妹给这个畜生糟践了。

秦德旺揉着满是红丝的眼睛说,这跟我妈有啥关系。泰桂华啐了他一口唾沫,说,不是你妈的让我妹参加啥俅唱歌比赛,我妹会让这个畜生睡了?!秦德旺用手抹着脸上的唾沫,唾沫里有一股子酸腥味儿。

睡了,你看见你妹了?秦德旺说,这狗日的,胆子也太大了,说睡就把人给睡了?!

我妹的花内裤都在屋里呢。秦桂华都快要哭出声来了。秦德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把手在腿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说,孙有才这王八蛋,耍流氓竟然耍到我们秦家湾来了,说把个姑娘睡了就睡了,还有没有王法了?!桂华,赶紧的,去报告乡政府,让他们把派出所的人带来,这一回是捉奸在床,拿赃在房,逮他现行,免得让人说我们冤枉他,嘿嘿,这一次非得把他狗日的弄进牢子里关几年不可。

捉屁的奸,秦桂华拖着哭腔,慢慢坐倒在地面上,凉悠悠的地面让她冷静下来。秦桂华抓了抓头发,说,我妹才十八岁,还是黄花大闺女。

太便宜这狗日的了。秦德旺皱了皱眉头,蹲下身,说,那你说该咋办,难不成告他个强奸?

两人在屋外嘀嘀咕咕,孙有才吧嗒着嘴醒了。晚上喝了酒,嘴巴里带着酸苦味儿。酒是刺果儿酿的,有一股子尿酸味儿,但劲儿大,喝多了就上头,想吐还吐不出来。孙有才张开眼,阳光从已经裂开嘴的竹编椽子里透进来,灰尘在光柱里游荡舞蹈。有空的时候得把房上的瓦翻捡一下了,不然到六月份下雨就麻烦了。孙有才想。他翻身想坐起来,胸口上像压了块石头,伸手在被子里——算不得棉被,一张油不拉唧的被面——摸了摸,不是石头,石头没这么软。再摸一下,像一个人的手。孙有才吓了一跳,掀开被面,一个女人赤裸裸地趴在他身上。孙有才怪叫一声,出鬼了,出鬼了,啥时候被窝里多出个女人来?

孙有才的怪叫把屋子外面的秦桂华和秦德旺吓了一跳。这狗日还想来个回笼觉?秦德旺站起身说,还是把门弄开?

屁话。秦桂华说,难不成让他再睡我妹子一回?说着就用手推门。秦德旺说,你让开,我来。说完,抬起大脚丫子把竹门踹开了。竹门有些脆了,踹得有些猛,秦德旺把腿脚夹在门缝里了,一时间竟取不出来。

秦桂华早冲进屋子里去了,劈手给了孙有才一巴掌,孙有才的脸上马上起了五个指头印儿。我妹呢,我妹呢,你把我妹咋了?!秦桂华说。孙有才的酒完全醒了,一只手摸着脸说,你谁呀,你咋跑我屋里来了,耍流氓是不是,告诉你,老子可不是吃素的……

话没有说完,脸上又着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孙有才耳朵里起了一阵轰鸣。他呼地一下从被窝里站起身来,浑身上下都雄赳赳的。秦桂华妈呀一声,用手捂了脸骂道,流氓,臭流氓!

孙有才看清楚了,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女人,门上还夹着个男人。男人是认识的,秦家湾的村长秦德旺,正费力地从门缝里往外取腿,边抽边骂,孙有才你个王八蛋,有钱就知道胡吃海塞,也不拿两个来弄扇木门。

孙有才赶紧蹲下身子缩进被窝里。秦桂华掀被面,孙有才不让掀,两人拉扯了几回。秦丽华迷糊着双眼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见家姐了,说,姐,大清早的都不让人好睡,不是昨天才给棉花掐了尖的么,今天还要掐?说完把头缩了回去。秦桂华和孙有才面面相觑,两人都把手里的被面松开了。秦德旺把腿从门的破缝里抽出来了,的确良裤子被竹片划了个口子,心痛得啧啧连声。

几个人都不说话,互相盯着对方,眼睛里都没有生气。不到两分钟,秦丽华的尖叫声就从被子里流窜到屋里的每个角落。秦桂华说,妹,妹,你咋了,你咋了?秦丽华不叫唤了,在被子里哭起来,边哭边说,姐,姐,我的裤子,给我……裤子……

秦桂华喔了一声,慌慌忙忙从地上把秦丽华的衣裤捡起来,塞进被子里去。秦丽华又叫了一声。秦桂华问,又咋了?秦丽华哭着说,有条腿,有毛的腿。

孙有才尴尬地笑了笑,看了看秦桂华,秦桂华眼里满是刻骨的仇恨,孙有才把要让她给自己递裤子的话又咽了回去。

泰丽华穿好了衣裤,抽抽搭搭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头发全乱了,两个眼睛肿得核桃样,脸上的青春痘红亮亮的,像抹了一层油彩,把三个人都吓住了。秦丽华双眼迷蒙,看了看家姐和站在门口的秦德旺,又看了看抱着被角蹲在床头一脸傻笑的孙有才,哇地一声又哭了,光着两个脚丫子跑出屋去了。秦桂华吐了孙有才一口唾沫,把妹妹的两只布鞋提在手里,嘴里骂着流氓臭流氓,跑出门追赶秦丽华去了。

秦德旺说,孙有才,你个狗日的,害老子一宿没睡成觉,你倒好,把人姑娘家给带回屋里给睡了。你个小王八蛋,洗洗屁股准备坐牢吧。

这回把人丢大了,都丢到祖爷辈去了。秦桂华一边追着秦丽华,一边骂,你个碎女娃子,没事就爱鬼叫鬼叫的,这回好了,把身子也唱给人白睡了。弯弯曲曲的小路坑坑洼洼,一步一趔趄。秦丽华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看不清楚路面,溜进眼里的是一团一团的绿,绿色上面还流淌着光亮,光亮跳跃着,从狭长的玉米叶片上跳到肥厚的桑叶上,又从桑叶上跳到毛茸茸的棉花叶子上。秦桂华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里,像一根根细利的针刺着她的耳膜她的大脑,刺得脑壳子穿了孔似的,脑浆子直要往外冒。秦丽华一猫腰钻进茂密的棉花地里。秦桂华的叫骂声跟着脚步跑过去,渐渐地越来越远了。

让秦丽华去参加乡里举办的农民歌手大赛是村长秦德旺的主意。自从包产到户过后,乡里好些年没有搞过这样的活动了。接到乡上的通知后,秦德旺颇伤了回脑筋,要说跳忠字舞啥的,村里还能找出十二三个人来,唱歌啥的,上哪里找人去。秦德旺把村委会的几个头头找来开会,说,你们都想想,看派谁去参加这个劳什子唱歌比赛合适。会计蹲在门槛上抽叶子烟。民兵连长摸着肚皮作冥思苦想状。妇女主任扎着鞋底,把麻线扯得嘶嘶作响。几个队长瘪嘴的瘪嘴,拉脸的拉脸,都不吱声。秦德旺说,麻雀子掉进鹰窝子了,秋后的茄子让霜给打了,看你们平时个个都能说会道的,这时候咋哑炮了?会计把烟袋在门槛上磕了磕,说,要不,就说没有人会唱歌,推掉算俅了。

秦德旺皱了皱眉,说,不行,上头都说了,不许拖后腿,不许当缩头乌龟,这是政治任务,推不脱的。

妇女主任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说,村长,我看秦桂华的那个妹子就很会哼哼嘛,唱的是那个邓啥君的歌,声音也跟糯米团子样的,让她代表村里参加比赛不是正合适吗。

秦德旺拍了拍脑门,记得了,往些天听过她唱过,声音还蛮好听的。

这不是现成的人么,还找啥邓啥君嘛。会计说,我看行。

不行,那妮子满脸的麻痘子,上台不把人笑死一回?民兵连长连连摇头。

那是麻痘子?那是青春痘。妇女主任说,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火气旺,谁没长过?

我就没长过。民兵连长摸着面皮说。

怪不得你媳妇儿说你不行。妇女主任说。众人都笑。

谁不行了,谁不行了。民兵连长面皮一下子红得发紫。

上台是唱歌,又不是选美,只要唱得好,长啥痘都没关系。秦德旺说,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秦丽华代表村里到乡上参加农民歌手比赛去了。村长秦德旺也没少做工作,好话说了一箩筐。秦丽华和爹娘都不说话,拿眼睛瞟秦桂华。秦德旺看出来了,这家里做主的人是秦桂华。秦桂华说,我妹才十八岁,还是个姑娘家,上台抛头露面的成啥话来。又说,我妹还要给棉花捉虫呢,耽搁了,这损失谁来赔?秦德旺想了会儿,说,那今年交棉花的时候,你家少交三斤皮棉?

不行,至少五斤。秦桂华想了想说,还要返还二十斤棉籽饼。

秦丽华扯了扯家姐的袖子,说,够了,差不多了。秦桂华把妹妹的手扒拉掉,说,我妹可是代表村里去的,村里要是有救济款啥的,也得先给我们家考虑考虑。秦德旺的脸都快掉地上了。

农民歌手大赛是天麻麻黑的时候开始的,地点就在乡电影院里,没有窗户,也没有亮瓦片,顶棚用竹席封死了,不开灯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秦丽华站在舞台上的时候,没注意台下有很多人。等灯光打在身上的时候,才看见下面的条凳上坐满了人,条凳后面铺了土砖的台子上也站满了人,老的少的年轻的,穿卡其布的确良的,也有没穿上衣的打了赤膊袒露了胸膛的。秦丽华腿一软,想尿尿,转身就往台下走。秦德旺急了,喊,丽华,你唱,下面看不见你的脸,只要你给个声气就行了。秦桂华喊,丽华,五斤皮棉,你唱啊;丽华,二十斤棉籽饼,你快唱!

下面立马一阵哄笑,口哨声也跟着响起来了。泰丽华借着灯光,看见后排几个膀子上搭了衣服留了长发的小青年正冲着她吹口哨呢。秦丽华的尿意一下就被口哨声吹回去了。她走到舞台中央,甩了甩马尾辫,对着麦克风就唱开了。

秦丽华唱的是邓丽君的《甜蜜蜜》。她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口哨声压下去了,一下子把前面选手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上天揽月下海捞鳖压下去了。秦德旺一把拉住秦桂华的手膀子说,糯,比糯米团子还糯;甜,比糯米团子还甜。秦桂华一巴掌把秦德旺的手打开了。

一曲唱完了,下面没人鼓掌,也没有人叫好。秦丽华瞪着眼看台下的人,台下的人都瞪着眼看台上的秦丽华。过了好一会儿,后排的小青年们啪啪鼓掌,掌声就像水波一样,从后面卷过来,渐渐变成了波浪,扑上来,让秦丽华有些站不稳。她礼貌性地对着台下弯了弯腰,准备下台去。再唱一个!有人高喊。

再唱一个!再唱一个!台下的听众开始高喊,掌声、口哨声在电影院里回荡。

秦丽华站在台上,看秦德旺。秦德旺把村长的威严拿出来了,挥着手,扯着嗓子喊,丽华,你就再唱一个,再唱一个。秦桂华冲着村长耳朵喊,村长,皮棉,皮棉,还要少交五斤皮棉。秦丽华又唱了一首邓丽君的《采槟榔》。高高的树上结槟榔。后排的小青年就跟着唱,结槟榔。少年郎采槟榔。小青年就跟着唱,采槟榔。他又美,他又壮。台下就一片声音:又美,又壮。

采完了槟榔,又是夜来香。乡里的农民歌手大赛成了秦丽华一个人的表演赛,乡电影院成了秦丽华一个人的舞台。直到其他几个村的村长找到乡长开始抗议的时候,这种“再唱一个”的局面才在一阵口哨声中结束。

秦丽华满面红光走下台,就被膀子上斜搭着衣服留了长发的小青年们围住了。邓丽君,邓丽君,众人高声呼喊着,簇拥着秦丽华走出电影院。在电影院门口,一根冰棍递到了秦丽华手里。给秦丽华冰棍的也是个留着长发的小青年,头发有点卷,一米七几的个头,白面皮红嘴唇,嘴唇上留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他又美,他又壮。秦丽华的心砰砰直跳,战战兢兢把冰棍接过来,没敢吃。冰棍上的凉气顺着指尖滑进心里。我叫孙有才,孙家湾的,就挨着你们秦家湾。孙有才说,你的歌唱得真是太好了,简直就跟邓丽君唱的一模一样,铁定是第一名。

秦丽华埋着头,冰棍一点一点的融化。我们大伙儿,孙有才指着围在秦丽华身边的小青年们说,想请你,给你庆祝庆祝,希望你赏脸。

一起去,一起去。小青年们闹嚷嚷,像从花果山上下来的猴儿见到猴儿王一样,热情得不得了。我还要……等我家姐……我……秦丽华低声说,声音细微得像蚊子哼哼。

地儿不远,就在供销社广场上。可以唱邓丽君的歌。可以看射雕。还有刺果酒尽管喝。冰棍尽管吃。不要钱的。孙有才嘴巴子像机关枪一样扫射过来。秦丽华动摇了,不要耍太晚了。一定不会晚。要送我回去,我怕黑。不怕,有我送你,我家挨着你们秦家湾呢。玩一会儿?玩一会儿,绝不强留你。

秦丽华把化得只剩下了一半的冰棍塞迸嘴里。凉,一丝丝的凉;甜,一丝丝的甜。众人高声欢呼,吹着口哨,簇拥着秦丽华往供销社广场上去。

月亮很圆,空气里洋溢着刺果酒的味儿,洋溢着些微惊慌盼陕乐分子。开始的惶惑很快被众人的热情打散了。秦丽华坐在众人中间,颇有些众星捧月的感觉。留了长发、被火钳子烫出卷毛的小青年们骑着自行车表演花式骑车,灵活得猴儿一样,仿佛屁股下坐的不是铁和橡胶做的自行车,而是有生命的驴马,翻身,倒立,风驰电掣从地上抓酒碗……动作娴熟潇洒,惊险处,秦丽华捂着胸口,众人吹着尖利的口哨。表演结束,众人就一哄而上给表演者敬酒。孙有才给秦丽华倒了一碗刺果酒。秦丽华不喝。给她拿冰棍。秦丽华拿了,吃了。再拿,又吃了。吃得嘴巴子都麻了,一哈气一股香精味儿。黑白电视机搬出来了,没有射雕,大块头小白脸周润华眼神忧郁地在上海滩抽着香烟。于是便有人给发烟,八分钱一包的合作烟在每个人手里传递。秦丽华拿了一只。孙有才划燃火柴给她点烟,秦丽华不要,学着别人把烟夹在两根手指中间拿着。满是雪花的屏幕上,周润华和赵雅芝对视着,一个眼神永远那么忧郁,一个眼神始终哀怨。电视机里的歌声响起的时候,秦丽华从孙有才那里拿了火柴把烟点燃了,吸一口,呛得小脸儿通红,脸上的青春痘随着咳嗽声直要往下掉。孙有才把秦丽华手里的香烟拿开了。

箱子样的录音机搬出来了,没有邓丽君的歌,一个男人狼似的嚎叫着,声音又哑又破。秦丽华有些失望。众人高喊,孙哥,有才哥,跳一个。孙有才起身,扒了上衣,站在空地上随着音乐扭屁股、抖腰杆、学蛤蟆跳,脖子还一伸一缩的,喇叭裤宽大的裤脚在地面上扫来扫去。秦丽华听人说过,这就是“的丝糕”。“的丝糕”一点也不像糕,至少和秦丽华心中的各种糕相去甚远,但她还是耐着性子看。看着看着,就有了感觉,觉得好看,觉得孙有才的脸白脖子白,腰上有劲儿。孙有才跳完,端着酒碗走到秦丽华身边,说,下面我们请邓丽君给大伙儿唱一首。众人高声叫好,使着劲地鼓掌。秦丽华说,唱啥呢。采槟榔?

就采槟榔。秦丽华把孙有才手里的酒碗拿过来了,一口把碗里的酒喝了大半。众人齐声喝彩。一曲未了,有人来敬酒。一股子酸味儿尿碱味儿的刺果酒像冰棍,像天上的月亮,带着诱惑的形色香,把秦丽华绷紧的神经彻底瓦解了。端着碗喝着刺果酒的秦丽华觉得自己资本主义了,流氓了。她渐渐适应了孙有才的殷勤,这种殷勤像夏天日头下的一碗凉水,一根冰棍儿,一根擦汗的毛巾,让她感到舒适,感到一种被人宠着的快乐。这和少交五斤皮棉,从村里拿回二十斤棉籽饼的那种快乐不一样。前者是一种条件交换,需要付出才有收获;后者是一种单纯的获取,让别人快乐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快乐——淡黄色的刺果酒、众人的欢呼声口哨声,还有孙有才的殷勤,都让秦丽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

刺果酒好喝易上头。秦丽华喝醉了,坐在地上千呕。孙有才说,我送你回去。秦丽华说好,又哇哇地吐出一滩黄水来。回家的路上,秦丽华走得摇摇晃晃。孙有才伸出手扶她。秦丽华不让扶,把步子迈得飞J陕。月亮在云层里晃晃悠悠,秦丽华也跟着晃晃悠悠。孙有才又伸手扶她。秦丽华让扶了。月亮走,两人也走,渐渐地就靠在一起走了。玉米地。桑树林。棉花地。小河沟。都是往家里走的路。秦丽华吧嗒着嘴说,再过一道坎就到我家了,不留你了。孙有才也吧嗒着嘴,不留了,下次我们再喝。

最后走进孙有才的屋子里去了。包产到户没两年,孙有才的爹妈就去了,留下两间瓦房,一正一偏。正房是卧室,也是客厅;偏房是厨房,捎带着厕所。孙有才懒得打理,也不养猪养鸡鸭,屋子里除了一股尿骚昧儿汗酸味儿,就再没其他味儿了。秦丽华进门就倒在床上,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宽衣解带,把自己剥得千干净净,拉过被面睡了。孙有才也睡了。到早晨酒醒的时候,被秦丽华的家姐秦桂华,秦家湾的村长秦德旺堵在床上了。走的时候,秦德旺伸脚踢了一下已经破裂的竹门,说,你个王八蛋,也不弄扇木门,把老子的裤子划得稀烂。

到中午饭的时候,秦丽华赤着两只脚回家了。一家人都坐在饭桌上。爹娘黑着脸,眼睛盯着碗里不说话。秦桂华说,我还以为你想不开跳河了呢。

村长秦德旺也在,坐在腿脚糊满鸡屎的小板凳上,说,人回来了就好,凡事要想得开。

你又不是十八岁的闺女,又没有被人睡过,你当然想得开。泰桂华说。

秦德旺不言语了,顺手从墙上的黄历上扯了一片纸下来裹烟。爹说,羞死人了。娘说,老东西,你不说话会死呀。又说,丽华娃呀,你回来就好,先吃饭,啥事有吃饭重要的,吃了饭再说。

你昨晚的歌唱得好,乡长都说你唱得好呢,是乡里的第一名。秦德旺抽了一口烟,理了理思绪,半晌说,那个啥,我让会计先整个材料报乡里,整死那个狗日的。

坐几年牢。秦桂华说,觉得不解恨,又说,把狗目的捆起来游街,游完街,拉出去枪毙算了。

说得轻巧,拿根灯草。秦德旺说,这还有法律管着呢。

那就算了?秦桂华说,我妹可是黄花大闺女呢。

让公安说了算。秦德旺说,这件事就你们和我晓得,都不要乱说,免得惹是非。

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妹可是代表村里去唱歌的,好歹还是第一名,要不是为村里争荣誉也不会出这种事。秦桂华说,五斤皮棉二十斤棉籽饼可不顶事,依我看,今年的皮棉一两不交也亏着的,我妹还是黄花大闺女……

秦丽华理了理蓬乱的头发,一脚踢开面前的小板凳,说,我要嫁给孙有才。

坐倒在棉花地里时,秦丽华觉得做梦似的。就唱了一回歌,咋就成这样了,还跟个男人睡在一起了。真是羞死人了,今后咋还有脸在村子里活下去?还是死了算了。泥土里蒸腾出农药的气味儿。秦丽华伸出舌头,舔了舔泥土。泥土的腥味儿很重,秦丽华觉得喉咙和嗓子眼发千,哇地一声,吐了口苦水出来。太难受了,眼泪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这法儿看来行不通,秦丽华躺下来,静静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地里有虫子的叫声,声音有些稚嫩,是刚从地底里爬出来的小蝉在呜叫,这是快要入夏的讯号。一入夏,日头就烈起来了。过了六月六,坡上的地瓜儿就熟了。山间的毛桃子也可以吃了。秦丽华想,要是死了,这些东西就再也吃不成了。一想到地瓜儿的甜,毛桃子的酸。秦丽华的腮里就开始溢口水了。天上的白云一丝一丝,像面条;一团一团,像烙饼。昨晚上吃了冰棍儿喝了刺果酒,就再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秦丽华觉得肚里饿得慌。以前这个时候,她已经坐在灶前,一边听着邓丽君的歌声,一边生火做饭了。

秦丽华最喜欢听邓丽君的歌。歌声里满是女儿家的柔情,仿佛把人的心放在蜜水里,没牵绊没落处地浮着。偶尔也生出些藤蔓,慢慢儿地在心底里成长。藤蔓的触须在夜晚的时候攀爬,给少女的梦里多了几分羞涩的喧腾。秦丽华对那些留着长发的卷毛小青年并不反感,对他们的生活,反而有一丝莫名地向往。孙有才给她递上冰棍的那一刹那,隐伏在内心里的那些触须就在她的胸腔里活动起来了。

不怨邓丽君,也怨不得孙有才,只怨自己。秦丽华想,这莫不是前世里种下的冤孽?她摸了摸脸,烫,像火一样烫。想什么呢,反正都是他的人了,大不了嫁给他。秦丽华突然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坐起来,朝四面看看,没人。

秦丽华是黄花大闺女,让孙有才给睡了,不算啥好事情,现在她主动提出来要嫁给孙有才,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秦德旺拍了拍已经坐得发麻的大腿,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这档子事放在谁个身上都不好,丽华能够这样处理,对双方都没有坏处。秦家老爹、桂华,你们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秦德旺主动把媒人干的活儿揽下来了。这件事情的起因多少和他有一定关系,秦丽华的爹娘好糊弄,秦桂华不好打发。秦桂华头些年嫁给煤矿厂的一个工人,算是秦家湾里飞出去的一只凤凰了。那时的秦桂华眉眼儿都向上端着,张口闭口就是“我们那口子”、“我们那口子那厂矿”啥的。基本上不把村长秦德旺放在眼里。收提留款的时候,秦德旺就没少被秦桂华奚落过,哟,啧啧,这大热的天,村长还亲自来,不就是百十块钱嘛,还怕不给你?哟,啧啧,堂堂的一村之长,还穿尿素口袋?秦德旺伸着颈脖儿使劲咽口水,你他妈的没穿尿素口袋才几年。秦桂华不认识字儿,日本尿素口袋做成的裤子穿在身上,屁股蛋上左边一个“素”右边一个“日”,没少闹笑话。

说这些话还不够,还有和“我们那口子”的横竖比较。秦德旺听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笑,肚子里却暗暗咒骂,要是“那口子”埋煤堆里了看你秦桂华还洋盘得起来不?没想几年后,“那口子”真埋煤堆里了,秦桂华成了小寡妇。秦桂华性子犟嘴巴不饶人,在婆家就没落下好,丈夫去世后,娘家人不待见,只好搬回娘家来住了。没了“那口子”,秦桂华的性子收敛了许多,但说话做事道道儿一套套的。用村里人的说法,那就是“鬼板眼儿多”。秦德旺怕她把秦丽华被孙有才睡了的事情归咎到自己身上,那麻烦可就大了。孙有才是乡里挂了号的小混混,好吃懒做逞凶斗狠那是出了名的,偷鸡摸狗睡女人的事情倒是没有听人说过。可这一次,他偏偏把秦丽华睡了,简直就是纯粹的流氓行为,放在以前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枪毙的。就是眼下,牢子也够他蹲的。让孙有才进牢子里蹲个十年八年容易,可就把秦丽华生生给毁了。多好的姑娘,除了脸上一堆儿青春痘,要身段有身段,声音还跟糯米团子似的。连乡长都说了,这是一棵好苗子,得好好培养。指不定将来还要到区里县里市里去参加比赛,那时候,秦丽华就不只是秦老实家的闺女了,而是秦家湾的光荣,是乡里的骄傲。秦德旺把孙有才睡了秦丽华的事情压了压,没有报告乡里,也没有报告给派出所,基本上保持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现在,秦丽华主动提出要嫁给孙有才,坏事反倒成好事了,不但挽救了秦家湾的一棵好苗子,还挽救了他秦德旺,省了一堆等待着他的麻烦。

秦丽华说完话,就钻进屋子里去了。家里人让她出来吃饭,她不言声;把饭端进去,也听不见声响。 她心里不好受,让她再想想。秦桂华说,事情已经出了,只怪她命歹。想了想又说,我俩姊妹命都不好。

秦德旺怕她又说到自己身上,有些紧张。秦桂华说,以前端公说过她有这么一劫,果真就应验了。秦德旺松了一口气,给秦丽华的爹裹了一支烟,说,端公的话不可信。秦桂华说,屁话。秦德旺正给自己裹烟,被她一句话吓得差点把烟沫子掉在地上。秦桂华说,我妹既然决定要嫁给那个臭流氓,我也不反对。爸,妈,你们有啥看法?没有,那就好。亏已经吃过一回了,不能再吃第二回。既然是嫁人,就要有个规矩。村长,你去给那个臭流氓说,三件一响,自行车、电视机、洗衣机和录音机一样也不能少。还有,把他那个狗窝收拾收拾,满屋子尿骚味儿,成啥话?!

秦丽华在屋子里听家姐给秦德旺布置任务,听着听着,突然扑哧一声笑了。笑完了,又鸣地一声哭了。

这一回轮到孙有才不千了。孙有才压根儿就没想和秦丽华睡一块儿,更没想娶秦丽华做老婆。用孙有才的话说,睡一块儿顶多就是个酒后肇事。酒喝迷糊了,和谁睡一块儿还能搞得清楚搞得明白?孙有才是有想法的,自己还年轻,不想把大好年华浪费在结婚生子耕田种地上面,还有许多大事要做,还有许多国家建设要搞,没自己不行。

你就是一屎壳郎,没你地球还不转了?秦德旺说,缺了红萝卜,还做不成酒席了?你耍完流氓就不管了,把人家一个大闺女晾一边了?告诉你,你的行为是违法。违法晓得不,就是流氓罪,放以前你小子得把牢底坐穿。

秦德旺从气势上把孙有才给压住了,孙有才眨巴着小眼睛,用手拢了拢头发,不吭声了。秦德旺觉得还不够,要乘胜追击,说,晚上你喝酒了?

喝了。孙有才说,秦丽华也喝了。

你让她喝的?

啊,咋了。

泰德旺把双手一拍,这就对了,你教唆不会喝酒的女娃子喝酒,把人家灌醉了,然后再带回家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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