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是病来如山倒。老爷子在医院做了三个疗程的化疗,头发就全脱掉了。他已经没有了下床走路的力气,他不轻易挪动身子。好像是,他要攒足全身的力气来咳嗽,才能咳出肺里的那些疼。可是老爷子面对我时,却极力忍住咳嗽,极力不让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知道,他是怕我说他抽烟,怕我说他咳嗽时吐不完那些让人恶心的浓痰。他憋得满脸通红,还是想对我做出笑容。
他说:“我没事,你不用常来看我。”
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承认自己是因为吸烟患上了这个绝症。他笑得有些悲壮,让我心里针扎似的疼。我是他的女婿,他活到七十三岁这年,除了我和他的女儿刘青草,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病房窗外,正值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一切都在悄悄生长。靠近窗台有株柳树,枝条上已经串满了绿得刺眼的嫩芽儿,一阵暖风刮过,那些嫩芽儿就像一张张懵懂无知的嘴巴,对着我和老爷子无声地喊叫。
我对老爷子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出去踏青了。”老爷子憋着嗓子,他用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对我做了回答。刘青草朝病房门外推着我,她说:“你走吧,你忙你的去吧。”
2
老爷子独自一人在乡下住了快十年了。他拒绝刘青草让他来城里居住的要求。他在乡下那片地上种菜,种粮食,养笨鸡,吸烟,吐痰,去河塘里洗澡,去树林里捉知了。他在乡下活得有滋有味,他说,他就是那片土地上的一棵草,离开这里就活不了。
刘青草从济南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我们这座城市的第二中学教语文,我们经彼此都相识的熟人介绍,谈了一年恋爱。第二年春天,刘青草就和我结婚了,在此后的十年里,每年春节过后的第三天,我和刘青草都要去她家里吃一顿饭。这一天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我们骑着两辆自行车,晃悠悠地走在通往老爷子家里的大道上,寒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和衣角。我们在寒风里说笑,那些骑着摩托车、开着汽车的路人,都扭头好奇地看着我们。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和刘青草真是一对恩爱亲密的夫妻。
这一年春节,我和刘青草在老爷子家里吃饭时,老爷子劝我喝酒,劝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给夹菜,夹他喜欢的鸡头、鱼头、油炸的蝉蛹。他给我盛满了一碗小蘑菇肉丝汤,用他连连的咳嗽声逼我喝下去。这些年的每一天,他都用他力所能及的热情招待我。他笑得很开心,咳嗽得也很厉害,他用他的咳嗽表达他的开心,他咳了很长时间,忽然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痰。那些痰里的血丝,像脏水里的蝌蚪。刘青草给老爷子端水,擦嘴。刘青草对老爷子说:“过了正月十五,我就带你去医院做检查。”
得知老爷子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的那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用QQ 和袁丽聊天。
袁丽:亲,我想吃臭豆腐了。
卖臭豆腐的摊位在城北的小吃街上,好像是仅此一家。袁丽哼哼唧唧地做出小鸟依人状,要求我现在马上放下电话,去小吃街买臭豆腐,然后在半个小时内把臭豆腐送到她办公室里。她说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值班,不会有人注意到我去她的办公室。
她:快来,来了我咬死你。
我听懂了她的意思,这春节期间的半个月,我们没见面。这个中午正是好时机。虽然她不到三十岁的嘴巴灵巧鲜活,虽然她的舌尖就像一条跃上水面的鱼,曾经搅得我灵魂出窍,但我还是忍受不了臭豆腐的恶臭味,我可不想在她吃掉臭豆腐以后,再去和她臭烘烘的嘴巴亲吻。
我:你能不能吃点别的?肯德基?必胜客行不行?
袁丽:不,我就要吃臭豆腐。
袁丽近乎蛮横的撒娇让我心烦,我从来就没有足够的耐心来哄劝女人。我知道,如果我坚决说不去跑这么远买几块臭豆腐,袁丽肯定就会说我不在乎她。可是,你在乎我了吗?这寒风刺骨的大冷天,你就忍心让我屁颠屁颠地去几公里以外的地方买臭豆腐?我正想着怎么对付袁丽时,手机响了,是刘青草打来的,我对袁丽说,不聊了,刘青草打电话来了。
袁丽那边打出一个呸字。我顾不得再对付她,慌着接通手机。刘青草说:“咱爸去医院查了,确定是晚期肺癌。”
回家的路上,我几乎是一溜小跑的步子,我跑得气喘吁吁,浑身发热。我很少有这么想急切回家见到刘青草的冲动。刘青草没做午饭,坐在沙发上对着地板发呆。我也没有吃饭的心情。晚期肺癌,意味着什么,我想刘青草应该和我一样清楚。我想劝解刘青草,想仔细问问在医院检查的过程。可是我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什么都不该问。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烦躁的情绪,还是忍不住抱怨刘青草:“咱爸去医院检查你怎么没告诉我?”
刘青草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话,现在赶紧想怎么治疗吧!
刘青草这么说,我觉得心里一堵,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刘青草说,我想明天再去济南大医院检查,确定是不是肺癌。如果是,就在济南住院治疗。
我知道刘青草不肯相信这个几乎是判定死亡证明的检查结果,还是盼望奇迹出现。刘青草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晚期肺癌的严重事实。
去济南复查,结果不出所料,还是肺癌晚期。医生说,病人年龄大了,身体也虚弱,动手术切除肿瘤的风险很大,言外之意是怕有生命危险。建议保守治疗,慢慢调养。等过一段时间再来复查,确定进一步的治疗方案。既然是保守治疗,言外之意就是不必劳神伤财在济南治疗,任何一家医院都可以拿出一套治疗方案。
3
那期间,刘青草向单位请了长假,开始吃住在医院的病房里,白天看护老爷子打针吃药,端水喂饭,晚上守护老爷子休息。她身心憔悴,神情恍惚。
我去医院看望老爷子,他躺在病床上,枕头垫得很高,偏头看着窗外。他看到我进来,欠起身子招呼我,我说你不要动,别把针头挣脱了。
我对他说了几句安心养病的话。老爷子只是点头,没吭声。刘青草悄悄踮起脚尖踢我的鞋子,我明白刘青草的意思,不让我对老爷子提起他的病情。一直到现在的化疗,刘青草还瞒着老爷子,只说是得了很厉害的肺炎,比较麻烦,要打一段时间的针才能好。这分明是自我欺骗,只是不想给老爷子心里增加压力。
我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刘青草提着暖瓶出去打水。病房里只剩下我和老爷子。因为刘青草刚才的暗示,我一时不知道再对老爷子说什么才好。老爷子转动了一下身子,我以为他想喝水,没想老爷子的手弯曲着,偏着头在枕头下摸索,拽出一张薄薄的彩页纸递过来。
他说:“你看看。”
他的声音近乎粗暴,显然是努力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接过那张彩页纸,看到纸上印刷的内容,是医院门口一些不明人群散发的治疗癌症的各种民间偏方和特效良药的野广告。字体特大号,癌字血红醒目,触目惊心。谁都清楚这种广告单里的内容,信誓旦旦夸大药疗功效,摸准了有病乱投医的心理,以此来赚取患者的钱财。
老爷子说:“我得了癌症,我知道,我得了癌症。”我强迫自己笑起来,抬头对老爷子说:“您从哪里弄到这东西?别信这些,都是骗人的。”
老爷子的喉结动了一下:“我死不了。只要我不想死,我就死不了。”
窗外正是春风拂动的季节,天蓝,云高,窗外的树枝正在悄悄发芽。一只灰色的鸟儿从我眼前匆匆飞过,无声无息。我走到窗台边,拉开半边窗子,一阵风瞬间扑在我脸上。
看着输液管子顺着吊架搭下来,贴着老爷子的胳膊,弯曲的针头扎在他的手背上,我知道这缓缓输进老爷子血管里的药水,将会杀死他身体里的癌细胞,同时也会杀死他身体里维持生命的正常细胞。他的身体将会迅速衰竭下去。可是,我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爷子接受这种近乎自杀的治疗方式。
刘青草给我看过老爷子做CT 的资料,他右边的肺叶因为长期吸烟,整个肺叶已经被熏黑了,看上去就像一片被风干的丝瓜,已经没有了扩张功能。医生不敢给他动手术,担心老爷子会死在手术台上。按照刘青草哥哥的话说,与其让老爷子临死前还挨这么一刀,开膛剖肚,还不如这样静养治疗,免这一刀之苦。这话说得让人不知如何反驳,可是现在眼睁睁地看着老爷子等死,这种滋味更让人难以承受。
4
从那天起,我决定尽量多抽出一些时间去陪老爷子。刘青草却反对我这个决定。
刘青草说:“咱爸肯定不会让你伺候他端屎端尿,在他眼里,你是俺家的贵客。我敢打赌,他不会让你看到他的身体。”
我不相信刘青草的话,执意晚上要去陪老爷子。那天晚上,堆积在天空里数天的乌云,变成了雨。这是新年里的第一场春雨。我不知道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只听到窗外传来啪啪的雨点声。干燥的尘土被雨点打湿了,翻腾起阵阵潮湿的土腥味儿。我吃完一碗面条,下楼去到对面的大街上,等候经过医院的公交车。雨点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雨线,砸在柏油路面上,等我上车的时候,路面上已经出现了积水,路灯也开始亮了,灯光落在一汪积水里,油一样漂浮。车厢里人不多,我刚找了个座位,就觉得衣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袁丽发来的信息,短短一句话:一个月零三天了。我才想起来,自从过完春节以后,的确是一个多月没和袁丽见面了。这一个多月里,除了上次袁丽要求我给她买臭豆腐吃,我们通过电话,我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她,甚至连想起她的念头都没有产生过。袁丽这条短信,没有了以前对我的怨恨,也没有了往日小女人似的撒娇和蛮横,似乎是失望,也是哀叹。我犹豫了一会,手指摁在键盘上,终究忍住了,没给她回复一个字。
公交车穿越红星路,拐过十字路口,朝建设路正西方向行驶,眼看就要经过袁丽所住的小区。从路边能看到她家临街的窗户,雨点落在车窗上,一滴雨点砸过来,刚溅开了一朵水花,另一滴雨滴又砸过来,朵朵水花重叠着,整个车窗玻璃都模糊了。我抬手擦着玻璃上的水汽,偏头朝车窗外看。一栋栋高楼缓缓朝后倒退,我努力分辨哪一栋楼是袁丽的家。可是车窗被接连不断的雨水弄模糊了。不容我仔细辨别,车就驶过了这一大片楼群,迎头钻进一道高架桥的涵洞里。我陷入了深不可测的黑暗,轰轰作响的发动机声像汹涌的潮水淹没了我。我忽然觉得,袁丽的家在哪里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这个嘈杂城市的夜晚,就像无边际的海面,袁丽家只是无数座岛屿上的一粒石子,我即使从这粒石子跟前经过,也无需在意它的存在。
从我家赶到城北的医院,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我推开病房的门,刘青草看见我,吃了一惊,没说什么。
我对老爷子说:“爸,我来陪陪你,让青草回家歇歇。”
刘青草看着我手里滴答雨水的伞,她的嘴角动了动,还是没说什么。老爷子扭头看着窗外没吱声。
他的脸像窗外的天色一样阴暗。
刘青草拉我出门,叮嘱我夜里照顾老爷子的细节。她说得有些啰嗦,我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我都懂,你赶紧回家吧。
刘青草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了。她低头抹了一把眼泪,接过我递给她的伞,低头离开了病房。为了表示我要在这里过夜的坚决态度,我故意从衣兜里把手机掏出来放在床头柜上,又把靠近床头的折叠床打开,安放在靠近老爷子床前的下边,然后摊开被子,放好枕头。我对老爷子说,我去打点水。
我拿起暖瓶,绕过床边,朝门口走。开水房在走廊的尽头,打水的人很多,我等了足足有十分钟,才轮到我打水。装满暖瓶,我朝病房里走,琢磨着是不是该去餐厅给老爷子买一碗面条吃。即便他真的不吃,我的心意也到了。我想放下暖瓶再去地下餐厅里给老爷子买饭。走进病房,老爷子已经躺下了,他的头枕在枕头上,偏头朝窗外看。
窗外是乌黑的夜空,只能隐隐听到风吹雨打的声音。
我说:“你喝点蜂蜜水吧?”
老爷子摇摇头,抬手指了指我的手机说:“刚才有人打你的手机,老是响,我替你接了。是个女的,让你给她打过去。”
我心里一惊,放下暖瓶摸起手机看,果然是袁丽打来的,她和老爷子的通话时间是二十六秒,也就是短短几句话的时间。我没抬头看老爷子,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又把暖瓶摸起来,对着床头柜转了转,才发现床头柜上没有水杯。我放暖瓶的手慌乱无措,差点又把暖瓶拽倒。
我说:“是我单位里秘书科的王娜。不用打给她了,我知道,是领导让我参加商贸局开一个节能创收的会议。”
老爷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像是在听,又像是走神。
我吭哧了一声,又提高声音说:“我们单位的王娜,是个刚毕业的研究生,唱歌跳舞都拿手。对了,她还写得一手古诗词呢。”
老爷子像是在听,又像是走神。我忽然止住了话头,把这个根本就不存在的王娜再说下去是多余的。我发现了放在窗台上的水杯,起身去拿,这时,我的手机又在床头柜上震动了几下。我不由心惊肉跳,老爷子好像也被惊了一下。肯定又是袁丽发来的短信。我后悔刚才在来的公交车上没给她回复短信,她显然被我的冷漠态度激怒了,要对我不依不饶地追究。
我把水杯拿到床头柜上,摸起暖瓶倒水涮了一下水杯,从盛蜂蜜的玻璃瓶里舀出一勺蜂蜜。我朝水杯里倒蜂蜜。我把暖瓶放在地板上,犹豫着是不是该打开手机的信息看看,我担心袁丽等不到我的回复,会继续打电话过来,我知道,我做不到在自己的岳父面前,还能给情人若无其事地打电话。我不想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我的手在床头柜上靠了一会,还是摸到了手机。我没看老爷子,打开手机,看到袁丽发来的一行字,混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给句明白话!我移动手指,删除了这条短信,摁在关机键上。我把水杯朝老爷子的床头上挪了挪,我说,你喝点蜂蜜水吧。喝了睡眠好。
老爷子还是摇头。我停顿了一下,只得说:“天不早了,要不就关灯睡一会吧。”
我起身关掉了天花板上的圆形吊灯。病房里完全黑了下来。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点砸在楼下的绿化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听起来像躁动不安的脚步声。我蜷曲着身体躺在老爷子病床旁边的小床上。我的双腿收缩起来,两手抱在胸前,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烦躁。老爷子的呼吸声时断时续。我不敢挪动身子,我觉得老爷子正在黑暗里盯着我,他在不动声色地盯着我衣兜里的手机。我很想掏出手机看看,确定到底关机了没有。
我突然后悔今夜来这里陪老爷子,我更后悔去水房打水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把手机放进衣兜里呢?我责备自己的疏忽,也怨恨起老爷子来,他怎么能随便接听我的手机呢?我轻视了老爷子对现代通讯工具的使用能力,想不到他居然还能熟练地操作我这部诺基亚手机。
这个晚上,袁丽一定被我冷漠的态度激怒了。忘了谁说过:男女感情里有两种女人,一种女人像一杯茶,心凉至死。一种女人像一杯高度白酒,愈来愈浓烈。袁丽就属于后者,她是那种追根到底、不依不饶不计后果的感性女人。我现在已经惧怕了她这种疯狂。我担心这个晚上,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我甚至感觉她会找到我家里,或者直接把电话打到刘青草那里。
我记得她曾经多次说过:她要和刘青草见面谈谈。她的这话让我恐慌,我不知道她心里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恶狠狠地追问她:“你和我老婆谈什么?你们有什么好谈的?你已经夺走了她男人的心,你还有勇气直接面对她吗?”
袁丽说:“你别害怕,我和你老婆会像朋友一样聊天,我绝对不会提起你。我想看看,能给你当老婆的女人到底哪里比我好!”
袁丽还说:“假如有一天,你抛下我和你老婆,又去和别的女人相好,我会立即把你和我所有的臭事,给你老婆抖搂出来。”
这简直就是不折不扣又不通情理的威胁!我无话可说,惊恐地看着她光洁妩媚的额头,袁丽冷冷地看着我,突然又冒出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无耻?”
袁丽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她面前就像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了衣服一样紧张,没有一点安全感。现在这种担心就强烈地涌上我心头,我侧耳听着老爷子的呼吸,由轻到重,似乎变成了轻微的鼾声。
我收缩的身子才觉得开始慢慢松弛,我的手慢慢移动,摸到了装手机的衣兜。我摸到了手机的棱角和坚硬。袁丽会不会再次给我打电话?会不会又给我发信息?这种担心一旦在我心里冒出来,就像烟雾一样弥漫开了,成团成团地翻卷着,膨胀在我心里,让我有了窒息的感觉。
我怎么还能对袁丽心生疼痛呢?我是不是内心里还是真的在乎她?还疼惜她的感受?我强迫自己不要这么去想。袁丽是别人的妻子,是别人的母亲。我是刘青草的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我正在面对的,是我濒临死亡的岳父。我怎么还能惦念妻子之外的女人呢?我为自己的这种疼痛感到羞愧,我觉得自己才是最无耻的人。可是袁丽无声流泪的模样一旦出现了,就在我心里挥不去。
袁丽现在肯定没睡,她肯定还是攥着手机等待我的回复。我知道,只有我的回复才能让她心宁。心里的疼痛就像看不见的针,一点一点地却又不依不饶地刺着我。我决定出去给袁丽打个电话,哪怕是回个短信也好,我不想让袁丽在这个清冷的雨夜因为我失眠。我承受不起袁丽对我这么疯狂的痴爱。我不忍心打击她,只想哄她几句开心的话,让她安心睡去就好。
我侧身弯曲身子,试探着把右腿搭在床沿上,我听出老爷子的鼾声还在继续。我朝床沿翻动,我的脚触到了地面,感觉到地板的坚硬和冰凉。我屏住呼吸,当整个身子离开床沿时,床体发出了嘣的一声,清脆短促,瞬间消失。我没敢穿鞋,赤脚绕开小床,绕过老爷子的鼾声。
我打水的时候注意过,病房走廊里的照明设备是声控灯,我担心我的脚步声会得到声控灯的反应,把这个走廊照亮如白昼。我蹑足朝门口走,窗外的风似乎停止了,雨声却越来越密集,这样密集而单调的雨声,充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反而使得病房里愈加静谧。让我觉得病房和黑夜已经融为一体,仿佛是病房完全笼罩在这湿淋淋的雨夜里,也像是,哗哗的雨声就在这间病房里喧嚣,我瞪大眼睛,努力寻找门锁的时候,甚至有了被淋透的感觉,不过雨水是热的,有着湿淋淋的粘稠,浇遍了我的全身。
我的手在门板上一寸一寸地摸索,我摸到了一块坚硬,确定那就是门锁,我攥住门锁的把手,缓缓转动手腕,我感觉到门锁跟着我的手腕转动,一寸一寸地移动,时间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我听到轻微的啪嗒声,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面过来,我拉开了一条门缝,侧身钻了出去。
走廊里寂静无人,只有电梯门口的一盏灯隐隐亮着,我转身关上门,蹑足朝亮光的地方走过去。我感觉到衣兜里的手机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我的大腿,我掏出手机,摁开机键,一阵清脆的开始声响过,手机屏幕亮起来,我等待手机进入应用程序的时候,觉得心已经蹿到嗓子眼。我希望手机短信的震动声会一阵接一阵地传到我手上。可是手机铃声响过开机之后,就恢复了平静,死机一般的平静,仿佛我手里拿着的只是一块会发光的石头。我忍不住晃了晃手机,一阵短暂的失望过后,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祥感,袁丽怎么会没再给我发短信,没再给我打电话呢?这不是她的性格,难道是她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我猜测着所有能发生的可能,手指摁在手机键上,我只是短暂的犹豫,还是拨出了袁丽的号码,我本来打算像往常一样,等拨出信号响过一声之后,就迅速挂掉手机,等袁丽方便的时候再给我打过来。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只想等到第一次嘟声,就立即摁下拒接键。似乎是刚接通袁丽号码的那一瞬间,我就听到袁丽接通了。袁丽没吱声,我也没吭声,我觉得我和袁丽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分辨着她那边的声音,片刻之后,我才鼓足勇气开口。
我说:“我解释一下啊,实在是不方便接你电话。我岳父病了,我在医院陪他呢。你找我有事吗?”袁丽说:“他和我闹了一场,他要和我离婚了。”我心里一惊:“他怎么会和你离婚呢?难道他发现什么了吗?”
袁丽的声音很低,明显带着刚哭完的鼻音。停顿了一会,袁丽说:“我不知道,也许是吧,他说我有病,说我心里有病。”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叹气:“他打你了吗?”袁丽没回答我,只是说:“如果我离婚了,你也会离婚吗?”
她说这话的声音很低,我还是听清了。平时我总是希望袁丽能说出离婚这句话,以此能证明她真心爱我,可是现在,我真的听到袁丽说这话的时候,瞬间就觉得被人逼迫站在了悬崖峭壁边上,我这才明白其实我和袁丽之间就是一种成人游戏。现在袁丽破坏了男女之间的游戏规则。我害怕这种没有退路的绝望。
袁丽说:“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你考虑好再回答我。”
我说:“你疯了,你的确是有病。”
我试图岔开话题,让她不要轻易提离婚这事,扳回让我处于被动的局面。忽然听到身后“咚“的一声响,这一声沉闷的迟钝的声音,使得眼前一片通亮,走廊里的声控灯亮了,瞬间的亮光刺入我的眼睛。我扭过头,看到老爷子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住额头。
我忘记了自己手里的手机,我听到袁丽大声喂喂的声音,她似乎是开始讥笑我,诅咒我,我攥着手机朝老爷子奔过去,我的嘴巴张了张,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说:“您怎么睡醒啦?”
老爷子低着头,他捂住额头的右手在颤抖。我听到了他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
我觉得嘴巴开始哆嗦了,我伸手扶住他说:“您这是怎么啦?”
老爷子说:“我想去厕所,看不见路,碰在门框上了。”
我说:“来,我扶着你去。”
老爷子拨开了我的手。他说:“没事,我自己去就行。”
我忽然发现,一股血红的液体从老爷子捂着的手指缝里淌出来,像是触目惊心的惊叹号。我顿时觉得眼前发黑。
那天晚上,我到楼下去敲值班护士的门,让护士给老爷子包扎止血,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伤口。睡意惺忪的护士边用棉球给老爷子擦伤口,边责问我怎么照顾病人的。我没办法回答护士,我知道酒精棉球擦在伤口上的疼痛,老爷子一声不吭,直到处理完伤口,老爷子躺在病床上,我闻到一股尿骚味儿,我四处寻找,看到老爷子的双腿紧紧并拢着,我的眼神落在他的双腿间时,老爷子闭上眼,他说:“刚才酒精擦得太疼,我忍不住尿了。”
我愣了好一会,才说:“我给你换下裤子。”老爷子闭着眼,他的嘴巴哆嗦着,蹦出一个字:“不。”
我和老爷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我们再没说话,好像彼此连自己的呼吸都抑制住了。一直到天亮,我也没有听到老爷子的咳嗽声。
5
我的内心陷入了一种漫无边际的惶恐里,我担心刘青草来到医院,她会责问我老爷子额头上的伤情。我害怕袁丽继续纠缠那个让我五分钟必须回答的问题。我更害怕老爷子会如何对刘青草解释昨晚发生的一切,毕竟,他额头上的伤是不能回避的存在。我在忐忑不安里起床,去水房打水,照顾老爷子喝水、吃饭,协助医生给老爷子测量体温,重复昨天的静脉注射。老爷子没什么明显反应,他只是不说话,用他的沉默来配合医生对他的治疗。我不敢看老爷子额头上的伤,我没有勇气给老爷子做出一个解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应该解释昨晚发生的一切。我想讨好老爷子,我想哀求老爷子,我甚至想气急败坏地对老爷子来一顿恫吓。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出来,我心神不定地坐在靠近老爷子的病床前的椅子上,巴不得刘青草早点出现,早点解决这件事。
刘青草没来。她能去哪里呢?难道袁丽真的去找她了?她们正在面对面地交锋?还是刘青草这几日劳累睡着了呢?我在焦灼不安里熬到上午十点,刘青草才提着一个红色的布包出现在病房门口。她气喘吁吁的,头发有着被风吹过的凌乱,她的鞋子上粘着湿泥巴。她扫了我一眼,又看看老爷子。很显然,她一眼就看到了老爷子额头上的伤。
她问:“爸,你的头怎么破啦?”
她是在问老爷子,又像是在问我,她用责备又心疼的眼神看着我。我看着老爷子,我想老爷子怎么说,我就跟着他怎么说吧。我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做出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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