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婶进村的那一天正好是冬至日,家家户户都忙活着用翻箱倒袋的面做扁食。当地人说的扁食就是水饺,这个带有南方味道的叫法不知为何在这个北方小村里被根深蒂固的坚持着。一把白面、一把黄面,有的还倒腾出芝麻、花生磨碎了掺和进去,和成颜色不明的面团。馅子也不过是焯过水的萝卜、白菜和葱姜大蒜一起剁的细细的,粘粘的,最后用熬得热热的蓖麻油往上一浇,滋啦啦爆出的香味把平时满街跑的孩子牢牢拴在了灶门口,也正因为这样五子才会乖乖在灶房里等着他的新媳妇。 “五子,到堂屋来等,今天的扁食随你吃个够。”四婶冲灶房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包饺子的动作丝毫没有慢下来,眼看着饺子皮不够了,从搪瓷盆里拿出一块面,“啪”地摔在面板上,刚想揉,就听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 “四婶子,来喽!”一声破落嗓子吆喝,让伸长脖子的四婶心里一宽,赶紧把筷子往馅子里一戳,两手在裤子上来回蹭了蹭,拢拢头发,起身迎了出去。二楞爹已经一瘸一拐的进了院,后面跟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左右的女人,一身粗布衣褂像裹在竹竿上似的,来回晃荡。一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额顶的头发已经散乱,灰黄的脸色让原本秀气的瓜子脸显得死气沉沉。四婶原本堆起的笑脸垂了垂,双眼直直斜向满脸黑褶子的二楞爹。 二楞爹笑着吧唧了口旱烟,一把抓起那女人的辫子说,“你看这头发,血分好着呢,就是给饿成这鬼样的,要不能答应跟咱五子。” 许是抓的用力了,女人皱着眉,向前踉跄了一步,但仍然低垂着头,偷偷用眼梢打量着四婶,小心翼翼的说:“俺什么活都能干。”细细的嗓子微微发颤。 “四婶放心,她家里都利索没了,没麻烦。肯定塌心过日子。”二楞爹又下了一份保证。 四婶这才点了点头,笑着说,“妹子啥也别说了,以后咱就是一家人,只要你好好跟着五子,咱就吃喝不愁。”转头冲灶房喊了一声“五子,出来。见了人就开饭。” 低垂着头的女人突然觉得自己面前多了一道墙,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满脸横肉,鼻涕横流的大汉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忍不住“啊”的一声转身就跑。四婶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笑呵呵的说,“别怕,这是五子,就长得壮实,不打人。” 女人壮着胆子仔细看了看五子,发现他只是盯着自己看,那脸上的神情与孩童无意,心下稍宽,想到以后的日子,便勉强笑了笑。没想到,五子看到她冲自己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转身就往堂屋去,边走嘴里边嘟囔,“吃饭,吃饭。” 四婶和二楞爹都是一愣,那五子可是把吃饭看的比自己命都重要,只有他抢别人吃的份,哪见过他主动拉别人去自己家吃饭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二楞爹笑的两眼成了一条线,凑到四婶面前,伸出右手说。 “放心了吧。”四婶从内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包,拍在那黑瘦的手上,“还少得了你的。” “那是,那是,四婶是大户人家的大当家,怎么会糊弄我们这小门小户的。”把崭新的票子数了两遍,二楞爹才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开。 从此,村子里多了个五婶,没人知道她从哪来的,问的紧了,四婶就不耐烦的说是二楞爹的远房亲戚。二楞爹早已是孤身一人,谁听说过他有什么远房亲戚,但是这些已经没人追究。四十多岁的五子有了媳妇,但还是天天追着一帮孩子满街跑,孩子们指着他的鼻子大叫“五傻子、娶媳妇、钱拐子、抱酒壶”,五子也跟着叫,跟着笑。只是每当饭时的时候就会被五婶叫回家,不管玩得多起劲、身上有多脏,每次五婶一叫,五子就乖乖的往家走。孩子们围着女人喊“五婶,吃糖,五婶,吃糖”。女人低着头也不吭声,经过四婶家的时候才会被四婶一声吆喝驱散。五婶和五子的两间土坯房紧靠着四婶的四间土坯房,其实这条街上只有他们两家,其它几间破落的院子早就没人住了,村子的老人们知道这些房子原本都住着四婶的婆家老付家。 据说老付家在当地是个大户,一家六兄弟两个闺女,虽然都是农民,但是个个心灵手巧,家境颇为优越,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和十年文革后,兄弟几个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付老四一家三口和一个傻子付老五。如今这一家虽然没落了,但是辈分是扎到农村人骨子里的东西。年纪最大的仇邴奎见了老四家的也得正儿八经叫声四婶。对此,四婶很是骄傲,每次出门都把腰板挺得绷直。特别是最近又给五子讨了个媳妇,四婶简直可以用眉飞色舞来形容。 原本干柴似的五婶吃了几天饱饭也慢慢变得红润起来,村子里的无赖经常吐着唾沫骂五子走了狗屎运。五婶每天除了伺候五子吃喝,就是不停的干活,一点也没有乍翅飞的迹象,对四婶一家也是恭恭敬敬。但是看到她在外人面前也唯唯诺诺的样子,四婶觉得太掉面子了。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四婶多次训斥都没有效果,也就死心了,只盼着她肚子争气,赶紧给老付家添个男丁。想到这,四婶就忍不住剜几眼自己的闺女付姚玲,“赔钱货!” 姚玲今年刚满十八,一米六八的个头,白白净净的也算村里的一朵花。 头几年,四婶老担心受成分拖累,闺女找不到好人家,就偷偷托人定下了邻村一个寡妇的独苗,虽说寡妇名声也不好,但确实是根正苗红。为了这门亲事,四婶破费了两块钱,那可恶的小寡妇才勉强点了头。可是刚定下不到两年,就翻了天,成分不提了,地也分了。老实巴交的老四没白没黑在地里干活,自己家的日子也红火起来。四婶想把这门亲事退了,可小寡妇死活不答应退定钱。如今,花五毛钱就给傻子老五讨到了媳妇,四婶更不愁自己的闺女了,她到处托人打听,就盼着攀上门好亲,把损失补回来。村子里跟姚玲一般大的都开始胡思乱想了,可姚玲还像个愣头小子似的,只知道下地干活。好在现在政策规定过了20岁才让结婚,四婶只盼着姚玲快开窍。 转眼一年过去了,又到了冬至日,四婶早早的从集市上称了两斤猪肉,虽说日子好过了,但一年到头也闻不上几回荤腥,那又厚又白的肥膘让四婶乐得合不拢嘴,一进屋就举到正在剁萝卜馅的五婶面前,得意的说,“老五家的,今天给你添膘。来咱家没错吧,你看谁家能吃得起猪肉。”话音没落,就见五婶捂着嘴跑到院子里干呕起来。四婶一愣,赶忙跟出来,小心翼翼又抑制不住兴奋地问,“咋了?多久了?”五婶红着脸,低声说,“可能三个月了,拿不准。” “哪能拿不准,走,找大夫去。”不由分说,拉着五婶就出门了。正在和面的付老四看见姚玲脸色苍白的盯着面板上的猪肉,小心翼翼地对她说,“玲,要不你拾到拾到这肉,我和好面就拌馅,咱爷俩包,等你娘和婶回来就能吃了。” “哼!”姚玲看也没看自己的父亲,拿起肉去灶房了。 四婶两人去得快,回来的也快。付老四还没包够十个水饺就见两人风风火火的进门了,确切的说风风火火的四婶拽着害羞的五婶。一进屋,四婶就把五婶摁到马扎上,“你好好坐着,可得小心咱这宝贝疙瘩。” 热腾腾的饺子很快上桌了。从灶房跟回来的五子,抢过最大碗就埋头吃起来。 “五子,慢点。”五婶把五子身上的秫秸末弹下来,像嘱咐孩子似的嘱咐五子。 “老五家的,你先管好自己吧,咱五子不用操心。倒是你以后可得好好养着自个。咱是一个嘴进两个人吃啦。”四婶从五子碗里插了几个饺子放到五婶碗里,又从自己碗里拨了几个给姚玲,“玲,多吃点,香吧?肉垛子卖的,这一大块才要了两分钱。” “行啦,行啦,你闺女就值这块肉。”姚玲冷言冷语的嘟囔一句,头都没抬。四婶却毫不在意,“你呀,也别挑三拣四了,人家肉垛子长得多壮实,还有个正经营生,那刀一划拉,一天得进多少钱,就算他娘霸道,不让你管钱,还少得了肉吃。再说,你进门熬个一两年给他生个胖大小子,她还敢难为你。”说到这,四婶瞟了一眼五婶,见她还是安安静静的吃着,便继续唠叨,“现在政策好了,哪家的日子都有奔头,可真要找个这样的好人家,难啊!”“啪!”姚玲把空碗往桌上一贯,冷着脸起身就走。 “这死妮子,我还不是为你啊,谁能管你一辈子,还不是为你将来有个指望。”四婶气得站起来嚷嚷。看到吃完饭的五子也窜到大门外去了,四婶举起碗来就要砸出去,结果两个没吃完的饺子滑出来掉到四婶肩头又摔在地上,四婶赶紧拣起来,吹了吹塞进嘴里,把空碗往桌上一贯。也跟着出了门。五婶愣愣的看着三个人先后出门,突然觉得胸口憋闷,不禁端着碗站了起来。 “饱了吗?”付老四也站了起来。 五婶觉得一块又粗又硬的板子把自己的手夹得生疼,她“哎呦”一声抽开手,也跑了出去。付老四拾起掉到地上的碗,吹吹饺子上面的土,大口吃了起来。 五婶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跑到了村后的小山坡上,此时的山上除了碎石子,连一根青草也找不到了。背面的山沟沟里有一条很小的河,河对岸有一片小树林,四婶趟过结冰的河就坐在林子里不动了。这是邻村的冯二承包下这片山坡后专门种下的,有杨树、有泡桐、有槐树,由于土质不好,树苗长得稀稀落落高矮不一,冯二起初还来看看,时间久了也就不管了,现在几乎成了一片野林子。 刚过完春节,四婶就收到了肉垛子送来的彩礼:两匹缎子、两箱点心,还有一沓崭新的票子,整整二十块。四婶高兴的合不拢嘴,还特意到邻村的小寡妇家一趟,说现在兴婚姻自由,不能按老一套了。小寡妇没提自己儿子,也没提定钱,只不冷不热的说了句:“人家再看不起,俺们也是干干净净的人家,总比那一家子腌臜臊的强。” “胡掐吧什么呢你?失心疯!”小寡妇的话让四婶心里一硌硬,却也没多想。 姚玲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所有人都在笑,只有姚玲一如既往的板着脸。四婶已经不在意了,只要进了花轿,就行了。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太阳冒火的日子,五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木讷的付老四欢天喜地地把两家大门上都贴上红纸。庆贺的人一拨拨,都走光时已经深夜了。浑身疲乏的四婶拖着腿出来关门,却看到姚玲正愣愣的站在门口。自出嫁后,姚玲还是第一次回娘家。四婶喜出望外地把姚玲往家里拉。 姚玲却僵着身子,冷冷对她说,“我找五婶有点事。”挣脱了四婶,直直走进五子家里。四婶要跟上去,却被姚玲冷冷的瞪了回来。不大会功夫,姚玲出来了,转身就走,看都不看四婶一眼。 “死没良心的!”四婶哐当一声推开院门。听见屋子里传来五婶抽抽噎噎的哭泣声,“这是咋了?侄女来给你送独份礼,又不是送丧!” “没,没什么。”五婶赶紧抹干脸上的泪,给四婶让了坐。“玲,就是来看看俺,没、没送什么。” 一眼扫过空荡荡的屋子,没发现什么异样,可四婶总觉得不对劲,“那你哭什么?大喜日子找晦气不是!” “没、没什么。”五婶来回就这句话,弄得四婶怪没劲的,想起自家那一摊子,赶紧起身回去了。 送走了四婶,五婶捏着袖子里的小包又是一阵心酸,姚玲哪是来给她送礼啊。看着床上睡的人事不省的五子,五婶又默默掉了一会泪,给孩子掖好小褥子,把一小包东西放在墙角的堂桌上就转身出门了。夜深了,除了虫鸣蛙叫,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五婶一路跑到后山坡,林子深处明晃晃的灯火让她安下心来。 第二天,还在睡梦中的村民被刺耳的警笛声吵醒,都争先恐后的抢出来看热闹。却发现警车在五子家门口停住了。两个穿制服的拖拽着一个老头走进了五子家。眼尖的惊叫起来,那不是二楞爹吗?! 同样被惊醒的五婶打开门看见这阵势一下愣住了。一个警察问她,“你是胥桂花吧,你是被拐卖来的吧,别怕,我们抓住人贩子了,你看看是不是他拐的你,别怕,我们马上能送你回家。” “我、我……”五婶看着像条癞皮狗一样摊在地上的二楞爹,吓得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 赶过来的四婶刚想插嘴又憋了回去。这时,屋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五婶下意识转身回屋,警察也跟了进去。四婶稍一犹豫也进屋了。看见五婶边哄孩子,边躲着劝说她的警察。五子耷拉着头缩在墙角。四婶过去踢了一脚,没想到五子顺势倒在地上,露出的脸乌黑一片。四婶啊一声惊叫着跳开了。两个警察听到叫声转过头一看,一个汉子全身僵硬地倒在地上,身下一滩黑血。来看热闹的村民也炸了锅,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杀人犯,狐狸精,你还我兄弟!”四婶大叫着扑到五婶身上。五婶呆愣愣的看着五子任凭四婶打骂。 两个警察把本来是解救对象的五婶当成杀人犯带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村的姚玲抱走了孩子。四婶顾不上管姚玲,只盼着警察能把五婶枪毙。陆陆续续传来消息说,警察查出毒死五子的是一包老鼠药,五婶进去后就不吃不喝、也什么都不说,最后被判刑关了起来。 四婶虽然不解气,但也没办法。等她想着要把孩子抱回来自己养时,孩子已经能叫姚玲妈妈了。四婶觉得不伦不类,但也没办法了。姚玲给孩子起了个怪名字,叫林生。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记得五婶这个人了。 林生结婚的那天下起了大雪,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叫花子早早来到他们家门口。其它叫花子领了饭就走了,这个怎么都不走,饭也不要,就直愣愣的盯着林生瞧,瞧得林生心里发毛,几个好事的后生嚷嚷着要把那叫花子架着扔远了。听说这怪事的姚玲到门口一看,马上驱散了人群,专门叫林生给这个叫花子盛了碗热饭。叫花子端着饭、看着林生噗噗掉泪。 婚礼热热闹闹的进行,林生很快忘了这个小插曲。第二天,小两口早早起床拜亲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大雪堆正冲着院门口,格外显眼。扒拉开一看,是昨晚那个奇怪的叫花子,早就冻得僵直僵直的了,怀里还抱着那碗饭。不知为什么,林生觉得心里一阵发酸。姚玲操持着让林生把这个叫花子埋到了自己娘家后山坡上的小树林里。村里有认识姚玲的都过来打声招呼,他们记得姚玲出嫁前经常来这个小树林,现在怎么还想着把个叫花子埋这里。 林生也纳闷,问姚玲:“娘,她是谁?”顶着花白头发的姚玲只是叹口气说,也是一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