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顺青今年66,童颜鹤发,一张笑脸。 他原是以工代干的江阳市园林所所长。退休后仍天天到任所长时只管理的中山公园上班。 公园里不多的几个园林工人照称他“郭所长”关系熟的称“郭园叟”,喜欢听他越俎代庖安排工作,“听听内行话,当享受。” 哪继任的所长呢?园林所已做大做强,除管理中山公园和陆续增加的木岩公园、莲子山公园……还得负责全市园林规划、建设以及街道绿化,有郭园叟免费“承包”中山公园的管理何乐而不为;而郭园叟“独享”中山公园健身休闲也乐不可支。这就是常听到的一个词儿,双赢。 可他的儿子郭兴却深感内疚:父亲这一辈子不贪吃不贪穿,没乘过一趟飞机没出过一趟四川,在家里还是一个人蜂窝煤做饭吃。 一月前,桐阴中学教书的郭兴两口儿带着读初中的女儿兰兰看望老爸,说:“爸,怎么还在烧蜂窝煤?” 郭顺青说:“现代人越来越娇气。烧蜂窝煤可活动活动,能长寿。” 郭兴真拿老爸没法,听老爸主动讲到“寿”,才能趁机说:“爸,明年元月1日正巧是你66寿辰,就依我们和你几位老友,庆祝一下吧。” 郭顺青说:“还是老话,三不该。” 郭兴老婆张明芳说:“爸,依我说,十应该:一、我国已是第二经济实体,过生也该给国家露露脸吧,别让外国人瞧不起咱中国人……” 郭顺青说:“胡扯!我说三不该就三不该:第一、生日即母难之日,如我母亲在世,我倒应该在她身边好好进孝;第二、一年过去我又枉活一岁,对国家对百姓对自己我都没新的贡献,没什么值得炫耀庆祝;第三、哪家餐馆去包上十桌八桌,都要喝二、三十瓶酒,现今物价飞涨罪魁祸首除房子外就是酒;想想,纯高粱熬的粥都管不了一百元1斤,可哪家餐馆都向你要几百上千元!我不同钱路不明的贪官污吏同流合污。还有,越到晚年越喜清静越不喜欢吵闹;什么四季财、五金魁、禄位高——吵闹得你起码少活七周。” “哪?”听公公与媳妇对话的郭兴问:“爸66岁生日也不喜欢我们回家了!” “哪里,哪里!”郭顺靑说:“喜欢喜欢。你们12月31日回来,我是1月1日子时生,陪我迎接、守候、纪念子时吧。” 12月31日,郭兴逛了一天的超市,最终还是只能买了瓶酒“剑南春”带着老婆张明芳、女儿兰兰到了父亲单居的老屋。有这瓶酒就可延长用餐时间多陪父亲在一起多说话儿,也是双赢。怎么,没人?再看,一点气氛都没有,连蜂窝煤炉子的风门都是关着的! “只能到中山公园去找。”郭兴说。 “爸,”郭兴和张明芳见郭顺青在白玫瑰丛中正“咕谷,咕咕谷……”唤公园奍的二、三十只鸡。不满意地说:“爸,今天是周日又是下班时间5点半了,你又同意我们陪你过生,还当你的灌园叟!” 郭顺青满不在乎地呵呵笑,说:“今天黄大姐产头胎,平日娇气惯了,它就喜欢我在身边。” “谷,谷,谷,谷——嘟——嘟”一只健壮的黄母鸡红着脸害羞地从白玫瑰丛中扇扇翅膀雍容大度地走出来。 “产下了。”郭顺青欣喜说:“临盆真的很难。尤其是头胎。我就是老大哟。” 张明芳知道爸珍爱他的白玫瑰和宠鸡但也不知爸说些啥,总不是说他是鸡生出来的吧! 郭兴说:“爸,没亊了吧。走。” 兰兰上前牵着郭顺青的手,说:“爷爷,回家喽,我们回家。爸爸给爷爷买了瓶剑南春。” 郭顺青说:“剑南春我勉强接受,价值的典范。但我还得给小杜交待一下,和丰有一位大姐要给我送20根三、四年就挂果的桂圆苗来。常说‘桃三李四柑八年,背时娃娃种桂圆’;三、四年就挂果珍贵品种。我用20个鸡蛋与她换,她孵小鸡养……” “回家了,回爷爷家了。”兰兰冲锋在前按了单元门的密码。 “好,回家了。”郭顺青对围坐在身边的儿子、媳妇、孙女说:“你们总以为我不爱自己的家。谁不想回自己的家!都一样。” 张明芳起身开电视,没信号,问:“爸没交电视费?” 郭顺青说:“我还不缺那几个钱。” 张明芳又问:“哪怎没信号呢?” 郭顺青说:“我虽不爱看唱歌跳舞,新闻是天天要看的,昨天就没信号了。” 郭兴说:“全国就咱们市的广播电视局贪官污吏多。说机顶盒吧,其他城市都是广播电视局卖电视节目免费配送机顶盒,唯我们市强卖强买。不要他的机顶盒自装一个小锅盖又是犯了王法。真闹不懂生产电视机的厂家为何不把机顶盒那不多的几个零件就装在电视机里?多机一用不是科技的倒退吗,还能同列强比高低!” 张明芳不满郭兴谈到什么亊都牢骚满腹,打断说:“你少谈几句行不行!拨个电话就解决了的小问题。” 郭顺青裁判说:“牢骚满腹不对,政府要抓的国家大亊太多太多。但拨电话也不能解决的。昨天我已拨了市政96655,电脑答话‘呼叫受限,不能越权使用’拨市政2394444,电脑答话‘线路忙,请稍后再拨。’拨十遍二十遍都是雷打不动的同一答话。” 张明芳说:“这两个号码都是广播电视局向市民公布的维修热线号码。我就不信,我再拨拨看。”拿起电话反复拨,仍只有电脑回答,终于妥协了,说:“这是摆设的什么愚民电话!石沉大海还冒几个泡,泡都不冒。” 郭顺青说:“我除昨晚睡觉没拨,用座机手机起码拨了50次就是没气,像僵尸。‘线路忙’——虽然我不相信会忙得一次都打不进去,到底还情有可原;‘呼叫受限’,对于向市民公布的热线电话就实在讲不通了。一个国家管道不通还行!” 郭兴说:“国家要兴旺发达首先要政通人和。别看打不通市政电话是小亊,下情不能上达,政策又怎能令行禁止!我们国家如何对待民生……” 张明芳盯郭兴一眼,说:“又要牢骚了……” 郭顺青见两口儿又要拌嘴,打断说:“算了算了,兰兰唱个歌。我不爱看明星张牙舞爪、扭腰甩屁股,兰兰唱歌是青春的歌唱是咱爷孙的交流,我喜欢听。” 兰兰说:“好。我唱个《生日快乐》”起身还没张嘴,听得有人敲门,开门看,是位四十几岁脸色黄黝的大嫂,问:“你是谁,找谁?” 来人说:“我姓宋,找郭园叟。” 郭顺青闻声,忙起身迎接:“啊,宋大姐!你到公园去过吗,到家里来找,有什么亊?” 宋大姐说:“公园我去过了。桂圆苗交给了小杜,不是20根是40根。” “啊,”郭顺青问:“多给20根,你还要20个鸡蛋?行。” “不是要鸡蛋。”宋大姐说:“是想向公园借养一只抱鸡婆。” 何为抱鸡婆?一只母鸡产完了一窝鸡蛋就是孵蛋期:孵蛋、带雏、教小鸡觅食。这期间老百姓便叫它抱鸡婆。母鸡不孵蛋也照样贪窝瞌睡,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到下一窝产蛋。狠心的人,在母鸡产下一窝的最后一个蛋时就将它坐水牢、鼻孔插谷草、用布包裹鸡头,妄图改变它的生物钟,以望下一窝产蛋早一天到来。 “郭园叟,”宋大姐说:“我养的鸡都是买的抱房电孵箱的鸡花花长大,不会孵蛋、带雏。借给我一只抱鸡婆,送还你时,保证肥壮,不差一两一钱。” “行啊,”郭顺青说:“黄大姐抱时你来捉去就是。” “那我走了。”宋大姐说:“不打扰你了。” 张明芳说:“就走!没电视看,爸喜欢有人陪他说话。” “没电视看?”宋大姐这才注意到电视没开机。 兰兰说:“爷爷只爱同他的鸡说话听电视新闻讲话。今天没电视。” 张明芳接上诉说了郭顺青的电视无信号状况。 是的,老人社交活动不多但也需必要的交流,起码需温馨的声音。宋大姐思索一会儿,说:“我叫我家那位来一下,可能有办法。他是和丰电管站的电工,与电粘边的活儿都接。”话说完便摸出手机给她家老公打了电话。 至多不到30分钟,听得楼下摩托车鸣笛。 宋大姐说:“来了,鸣笛是他向我招呼报到,就像你们城里人握手。我们乡下人干活就这急性子。” 来的是位年近50蓬头垢面的壮年汉子,头上还戴着安全帽,没跨进门便问:“什么毛病?” 一家子齐说:“没信号,就是没信号。”好像来了清官。 壮年汉子问:“就这一户?” 郭顺青说:“我挨家埃户问了,后面半个小区都没有。” 壮年汉子说:“我去査査。”立刻转身去了。 半个钟头,壮年汉子回来,说:“通后面小区的增频扩大器有问题。今天我在和丰做外线,刚下班接到老婆电话就赶到这里,怪我没弄得清楚,没准备好配件来。” 张明芳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壮年汉子说:“马上也可弄好,硬接就行。但信号要弱些。” 张明芳说:“信号弱一些没关系,没关系。” 郭兴也说:“没关系。老人本就不喜吵闹,能模糊看看、听听、了解就行了。” 壮年汉子说:“那就10分钟搞好。”又出了门。 一会儿,壮年汉子再回来,说:“开机试试。” 郭顺青起身开机,有了信号。乐呵呵说:“行了。”是的,对郭顺靑而言,真的行了,满足了。对一个暮年之人,不,对所有人来说他们的满足就是安定一些、常态一些,那怕模糊一点也过得去。 “哎呀”张明芳看看表,说:“不知不觉9点了。该做饭了。师傅、宋大姐就在这将就吃。师傅先陪爸爸喝酒。” 郭兴将带来的一瓶剑南春拿出,放在餐桌上。 师傅说:“不用,就接了下馈线,用不着这斧头酒。” “斧头价,”郭顺青笑了:“第一次听说。什么斧头酒?” “要喝酒,站住!伸出脑袋吃俺一斧——是把常说的‘敲竹扛’换成‘斧头砍’。又有人说叫李鬼酒。现在啊,几元1斤的高粱5斤酿1斤酒,有些白酒卖你上千元!” 郭兴附和师傅:“是呀,是呀!都喝的是附加的广告费、营运费和税收,另外就是贪官汚吏贪了。不为爸我也不会买这瓶酒。” 郭顺青为师傅说“高粱5斤酿1斤酒,有些白酒卖你上千元!”有共同的气偾,自己喝斧头酒也感到是多少有点儿不光彩的蠢猪,说:“这是价值酒不是斧头酒。CCTV说的,我信。” “也不用。我就一个辅工——没价值的辅工。” 郭兴说:“不是为款待师傅,是为爸迎接生日。” “啊,生日!”师傅问:“郭大哥的生日?” “是的。”郭兴说:“爸爸的诞辰是1947年1月1日0时5分。所以今天纪念日才有幸陪在爸爸身边。” 说着话,张明芳将一盘油酥花生米端上桌,说:“你们慢慢喝酒摆龙门阵。我也慢慢做。师傅,请别介意,今天爸也不准许做什么吃的,主食只是寿面。” “行呀,”师傅说:“祝寿,祈祷健康长寿,好呀。面喻‘长’!好。” “好好。大家好……”郭顺青答谢说。话音未完,电灯忽地熄了。 “糟糕!”屋里众人齐叹。 师傅起身往前后左右的窗户看看,说:“其他幢都有灯。可能是这幢的下杆线烧了。不好找爬杆鞋!” 张明芳说:“拨市政3998361电话。” 郭兴说:“又拨市政电话,又是对马弹琴对牛吹箫又是呼唤僵尸。” 张明芳说:“不许牢骚。我就不信,诺大一个市政服务中心总有一个活人。”拿起电话坚决要拨。 兰兰说:“我来拨。你们都笨,我才拨得通。” 郭顺青说:“我赞成兰兰拨。青年人朝气蓬勃,神鬼不得不应。”说完又有些后悔:青年人是国家的未来,兰兰拨的是对国家的求助电话,如拨不通会留下一个什么国家印象呢! 兰兰拨了一会儿放下电话,面带笑容,说:“电工马上就来。”看看墙上挂钟,说:“现在是差1刻11点。迎接爷爷的生辰纪念没问题。” 张明芳也为坚持对市政的相信嬴了,得意洋洋。 11点过5分听到摩托车声,坚持相信终于换来了眼下的亊实,张明芳欣喜地说:“咱中国人口众多,有坏人但也要坚决相信有好人。”拉着兰兰在屋里旋起圈儿,并说:“咱俩一起唱爷爷《生日快乐》。” 郭顺青说:“先下楼去接电工,看有什么能帮得上手的。” 来的电工师傅用大电筒照了线路,又爬上电杆检查后说:“是下杆线烧了一节。我还要跑一趟拿节线来。” 电工师傅去后不到20分钟转来,又爬上电杆,10分钟后修好了。时间差1刻12点有了电,电视又开了。此时此刻,郭兴、张明芳、兰兰终于体会到常态、平静生活的金贵,他们不顺之后的大顺终于能在光明照耀下迎接几分钟后郭顺青0点5分的诞辰纪念,笑了,甜蜜地笑了。 郭兴也笑,说:“这下我也满足了。得感谢两位师傅。坐,坐坐坐,我也唱《生日快乐》” 张明芳说:“看电视,大家都看电视。节目正是《你幸福吗》。爸,你幸福吗?” 郭顺青说:“幸福,幸福得很!”以感激之情问电工师傅:“你是领导?见你做亊雷厉风行!” 电工师傅说:“我是啥子领导哟!工人,连正式工都不是只是个辅工。明天元旦,唔,现在已是元旦了,领导和有资格的工人才不会值班呢。即便有领导值班,他不想电话干扰也把电话提起甩在旁边,你也打不通。唔,我还没问老板贵姓,你是领导吧?” 郭顺青说:“不是,不是。” 宋大姐说:“是领导,园林所所长。” 郭顺青说:“早就不是了。早前,也是以工代干;不是正式干部,用今天的话说不是公务员。” 宋大姐老公说:“不是公务员好,能摆龙门阵。我们共祝……” “咚咚咚。”听得敲门响,兰兰边开门边说:“又是来唱《生日快乐》的。” 进门是两个穿公安服的,也是壮年汉子。 一个用照明警棍棒将屋里人逐个照遍,最后停留在宋大姐老公蓬头垢面的络腮胡上,问:“你,哪里的?” 宋大姐老公两手放眼上挡住强烈刺眼的光辉。 另一个说:“还遮住自己的脸,就认不出你!就是你,探头探得的就是你。”然后低沉威严说:“我们是110派遣的,跟我们走一趟。从哪旮旯流窜到城里?” 宋大姐:“是我老公。和丰乡的。” 两个公安齐说:“对不起,探头探得他盗窃广播电视器材,破坏公共设施。” 张明芳说:“师傅是来修理设施的呀。” 两个公安说:“咱城里的设施用得着乡旯旮的人来修!别废话,跟我们走。” 见惯春月秋风的郭顺青明白是怎么回亊,弯腰把师傅随手扔在垃圾篓的电视增频放大器捡在手中,说:“我也去。” 郭兴说:“这市政中心,你说是僵尸还不是僵尸嘛。我也去。” 张明芳说:“我也去。” 郭兴说:“明芳,你就别去了。你不是坚持相信市政吗,就和兰兰留在家里拨12345市长热线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