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开车靠边摘下墨镜,用后视镜照了照驾驶座上的自己。那自眼角延伸至黑红色脸庞的鱼尾纹,干裂嘴唇间稍微歪斜的龅牙,用皮筋随意一绑、夹杂着缕缕白丝的长发,以及撑着衣服的虎背熊腰,显得像个糙老爷们儿。
这是四环、五环之间并不热闹的地方,拉不上客人又要放空回家。车从“大宇”换成了“现代”,但好几年收费都是起步价后每公里一块六,眼瞅着油价又涨了,物价又涨了,就出租车的计价不涨。放空意味着耽误时间,还白烧油钱,在她看来,那烧的不是油,而是自己的血。
这头始终罩住她身躯的怪兽——又老又破还有些闹病的车,没有给她带来多少财富,却吞噬了她的年华。不过她舍得卖命,能多拉点活儿就尽量多拉点。只是,现在跟她抢活儿的都是年轻小伙子,她干不过他们,可她又想,这么年轻就开上出租车,要哪年才算一站?
这片新开发的地方连路灯都没有,她以为北京城被轰平了她都认识,可这里真不认识。用电子地图导航,她玩儿不利落。停车打听路怎么走,看不见一个人。她想,只要奔着城里的方向开,肯定能到家,但可能会绕远。她最不愿意绕远。开了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一条盘旋的高架路,那路上的盏盏昏黄的灯似夜晚舞动的火龙,一直蜿蜒到天的尽头。她想开上去,但找不到高架路的人口。想喝水或吃东西,车上没有,路边也找不到。天气很冷,空调只有冷风。这一切恰似她的处境——儿子跟她闹别扭,不想学理科,丈夫根本不理她,理她的时候张嘴就提钱。为了挣钱,她想做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都没时间。她想从单位提前退休,可是不好办。如此这般,她还遇到了一个新麻烦,就是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她拉了一个拉过几次的客人,是个胖胖的白净男孩,戴着黑框眼镜,像一只熊猫,没想到他会投诉她。
她熄了车,伏在方向盘上,呜呜地哭了。她想起上一次哭,还是当知青的时候。
二
那个男孩打车从蓟门桥到国贸桥去上班,像钟表一样准时。每次要花去四十块钱的打车费。她不禁胆战心惊,暗暗算了一下,若是他上下班都打车来回的话,一个月下来就要花掉一千块钱。而刚毕业的上班族一个月一般也就挣两三千,工资岂不都打车了,哪够吃饭?
那一次,她居然又拉上了他,是下班回家。车走到三元桥有点堵,但还能走。路上无聊,前后左右纷纷亮起红色的刹车灯,红灯像一条血线,也像火龙在灼烧着她的心。
“这红灯,也跟十字路口那红灯似的,一看就得停。”她一般不主动跟客人聊天,今天忍不住问两句,“我好像拉过你,每天都打车上下班吗?”
“嗯,坐车很累。”那男孩冷冷地答。
“坐地铁多好,又快又不堵,你这线还不用换乘。”
“得上下走。”
她听得一愣,年轻人都把上下地下通道乘地铁当跋涉了。
“每月挣多少,够打车的?”
“四千多吧。”
她的话是种感叹,在不同场合还能有点小讽刺或小反诘,但这男孩不是本地人,毫无戒心地回答了她。她自己念叨:“一趟四十多,来回八十多,一个月得小两千了。二分之一给人家了,多浪费啊。”
这几年开车,她时刻注意世风的变化。若是自家亲戚,她肯定不让他打车,劝他干脆骑车或走路,能减肥。要是前些年,她也许就直接说了,现在她只是忍不住道:“省着点吧。”
那男孩没理她,她又大声说了一遍。
“用不着。”她通过后视镜瞟了一眼,见那胖男孩正在戴耳机。她刚想,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大人问话都不认真回答?可又一想年轻人都这样,没辙!
她又想,自己进项也能有这个数,但绝对一分钱也不敢乱花。
正想着,那男孩的耳机线有点乱,解不开,一边解一边甩了她一句:“老他妈嘚啵嘚,烦不烦!”
“小伙子你怎么说话呢这是?”
“谁跟你说话了?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什么态度啊!打听那么多干吗?再矫情我投诉你,侵犯人权!”
她吱地猛踩一脚刹车,车本来走得很慢,踩得再重也没什么。
“哎哟,磕着我了。你成心颠我是吧?告诉你,我报警去信不信?”那胖男孩只是颠了一下,说这话他声音清脆,并不难听,但声调略高,字字入耳。
她真想说:“你给我下去,钱我不要了。”但车在三环主路的桥上,走下去要很久,危险不说,还违反交规。所以她把话忍下去了,任那男孩用多么脏的话骂她。一会儿那男孩像是要听歌了,不理她了。
到了地方,男孩倒是很认真地掏钱给她,要了票。计价器里的针孔打印机把票纸吸进去,再刺啦刺啦地吐出来,那几秒她最难熬,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她撕下票递给他。那男孩认真收好,拿好东西,下车走了,并未重重地撞一下车门什么的。她长出一口气。比这粗野的、骂骂咧咧的客人遇过很多,她都没当作心事。她想把车停在路边,找地方吃晚饭,但小饭馆被龙卷风刮走般消失了,而毗邻的那片废墟,是正在建设的摩天大楼。楼已经盖成,正在浇灌水泥,并且将贴上整片的幕墙玻璃,像个全身穿满了闪光亮片的美人。
她宁愿开得远一点,遇到有活儿也没拉。她去了的士餐厅,那里像学生食堂,都是出租车司机来吃饭。十块钱一份,米饭和汤随便加。她从前绝不来此吃饭,她受够了男司机的粗野、肮脏与恶臭。他们的眼睛永远睁不开,头发乱蓬蓬的,说话只围绕着下三路,牙缝中残存着韭菜。他们随手剥开整头的大蒜,用手捻掉像紫色薰衣草颜色的蒜皮,扔人口中嘎吱嘎吱地嚼碎,像吃一块粘满蜂蜜桂花的糖水荸荠。
她躲在角落,离他们远远的,不想听他们骂街的话。她扭头看餐厅外,外面明亮,屋里阴暗,透过门口能看到对面一家餐厅红色的招牌:京味菜。那红色划破黑暗的夜空,她想现在就走出这里到对面那家.顶多点一碗炸酱面,再来个干炸丸子或京酱肉丝。可炸酱面还不如家里做得好。她想起童年,由母亲带着去吃大地餐厅的西餐。还想起刚开上大公共时,她还花五块钱去“老莫”喝红菜汤,然后钱包就瘪了。现在她钱包不会瘪,但绝不想去吃一肚子干凉的硬面包。那感觉像在下一盘象棋但不知棋子落在哪儿。
这么想着,她随手收了餐盘,把大量的剩菜倒进大桶,从熙熙攘攘的司机中间穿了出去。
不与身边这帮人为伍,又能怎样?
第二天晚上,她本想休息,她在家里接到车队领导的电话。说有人投诉,昨天晚高峰时她在三环主路上拒载,态度还十分恶劣。
“我没这么说。”她一遍一遍地给队长解释。
“客人原话就这样,抽空来车队一趟。最近正狠抓纪律,咱们得说道说道。”
“我这么说话我傻啊!”她急了,冲着队长嚷道。
“哎哎,小点声,每次都山呼海啸的。别吵着孩子做功课。”丈夫正在看电视,他嫌她吵到了他,“不顾我,也得想想孩子。”丈夫补充道。
她来不及理丈夫,继续冲着队长说:“有本事,你让他来车队,咱们说道说道。”
“人家投诉,谁来陪你玩啊?我可是够给你面子,上次撞车的事还没了,赶紧把车门的漆喷上,别验不了车。”队长没好气地挂了电话。
她放下电话后,一时赌气,才又接着出车。队长说的撞车,是她正常行驶,被别人把副驾驶的车门撞瘪了,幸好没拉客人。前后反复扯皮,修好后,车门上“××汽车出租公司”的字样还没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