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自己教过书,虽是“文革”期间,但教的数学按现在的分法,是属于理科一类的。她强忍着看,还是看不懂儿子的习题。她怕儿子跟丈夫走得太近,再堕入丈夫那个大染缸,染得一身不务正业。她知道丈夫文化虽不高,但好看个报纸看个戏,孩子可别搞上文学艺术什么的。为此,她宁可少拉点紧俏活儿也要早点回家。这几年三里屯、五道口和什刹海都火了,年轻人整宿整宿地胡吃海塞、胡蹦乱跳,大夜里也不消停。一个个穿得鬼魔三道,男不男女不女。她记忆中的三里屯还是一片老楼,离使馆区不远,透着过去的安静。什刹海更完,再也听不到鸽哨和胡琴声了。
时值文理分班,孩子非要学文科,她着了急。她打算早早下班,找儿子谈一回话。
“电子计算机、国际金融、国际贸易……”她扬着语调说,好像儿子已经考上,“你看,多吃香的专业啊,报纸上这几年老提这个。”
“报纸也是人编的。”儿子不慌不忙,在看一本文言文手册里的唐诗,没抬头看她。
“文学那不是咱搞的。那玩意儿,当爱好挺好;真学了,没戏。明天就交表了,你想好了再填。”
“爱学什么学什么,有学上就得。”丈夫说。
孩子到书柜里找书。书柜是个淘汰的大衣柜,中间钉上几块板,书并没有码放整齐,如乱草般堆着,有几本破破烂烂地卷了边。她过去看,书拿空一层还有一层,里面都是《笑傲江湖》《多情剑客无情剑》,她发了疯。
“还看这闲书!”
“老师说了,这是名著。”
“哪个老师?我到学校问去。”她借此拿儿子当出气筒。第二天,她径直找到班主任,班主任不教语文,她没法问是不是名著,直接要了文理分科的单子,上面写着“文”,很简单的几笔。她借来笔,把“文”字涂成黑疙瘩,然后一笔一画,郑重地写上“理”。
接下来几天她早出晚归躲孩子。下一学期学校分了班,孩子果然上了理科班,却没跟她嚷嚷。她觉得奇怪,回家仔细观察一番,不知是默认了还是憋着怨气,但总不能拿前途开玩笑。丈夫不怎么上班了,一问是水龙头厂倒闭工人下岗。他每天上午去买菜,中午睡个午觉,下午去胡同里找人下棋打牌,晚上在家看电视,要么出去遛弯儿。周末还出去钓鱼,安然地过起了退休生活。丈夫说:“我胃有点不好,办了提前退休,每月有一千多的退休金,看病每年能报销一千块,这样都有段时间了。”她这才想起来,前一段丈夫说过什么每月领钱的事,还以为多年不见动静的工会发了福利。
她不会打字,看着孩子打字很快,很是开心。孩子在上网。她不让,说耽误功课。
“我是学语文,网上都是好文章。”孩子说。
丈夫凑过来看看:“哎,这花花绿绿的字,太小,看不清。”她也一样,这么多年,很少在某方面和丈夫达成一致。
“这字打得多快呀。要是考不上大学,到马路边的复印店当个打字员,也不错。”丈夫说。
“学理科,语文分数再高也没用。”她知道孩子不爱听,但也得说。高考一天天逼近,像一堵会动的墙把她压在一条死胡同里,越来越近。这是她最近常做的一个噩梦。那会动的墙渐渐贴了身,她双手用力去撑,但撑不住,墙越来越近,压回她撑出的双手,压到她早已下垂的乳房上,把乳房压得扁平。压到她的胸骨,她几乎听到肋骨断裂的咔嚓声,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到了死,她吓醒了。
她知道,坐卧不宁的事没别的,就是提前退休。她不想跟丈夫说,但还是忍不住说了。没想到,一向杵窝子的丈夫蹿了。
“你要是下了车,我就门口摆摊去。”
“成啊!你要是嫌丢人,咱把这房卖了,到郊区住楼去。一辈子,好歹也住回楼房。”
“别、别瞎闹。这是你们祖宅,你妈要在肯定不让。”
“我让!”
“有你几个妹妹来分,真不够。”
“不够就先租房。”她又想起来生气的地方,“前些年能买得起,你不让!”
“等孩子考上大学再说。万一得复读呢?”
屈指算算,丈夫给她耽误的钱财不下百万了吧?她都没想过,要换不了房子,就换个丈夫。她懂得丈夫的思路,是水龙头厂那些只知喝酒打牌的同事让他脑子里进了水。丈夫也有点文化,若是能教个书,哪怕给机关单位看大门,也比现在强。
丈夫和自己也就这样了,但孩子一定得有前途。她想想,先等孩子考上,高考还得一两年,但愿自己的腰能撑到高考。
孩子弄了一会儿电脑后去上厕所。她看到孩子是往电脑里录入自己的作文,她拿起来一看,倒更像篇小说:《木头祥子》。
小说讲的是,洋车夫祥子学会了木匠手艺,造出一种“木头祥子”。木头祥子能懂人话,跑起来不知道累。刘四爷利用虎妞对祥子的真情,诓骗了祥子的技术开工厂大批生产,于是北京城跑满了木头祥子。所有的洋车夫都失业了,他们联合起来砸了刘四爷的工厂,痛打了祥子并扔到了城外。可有一天,所有的木头祥子都不会动了,没有人知道,祥子在设计上留了个机关。他们被迫把祥子请了回来。正当即将和解的时候,他们都被有轨电车代替。从那以后,没有人再去坐洋车。
十二
看完后,她吓了一跳。她原以为司机人人需要。人出门就得坐车,不坐车自己走,那是牲口!哪能人人都会开车,都买得起车?现在不同了,车越来越便宜,人越来越有钱,汽油再贵,也涨不过房价;学车再麻烦,也烦不过迁户口。再往后,开车都用小年轻的,一开不动就不要,那真像拉洋车的,一个跟头栽倒大马路上,再也起不来。而就算一直开下去,也闹得一身病,腰椎颈椎,指不定哪儿挨上一刀。
丈夫要出去遛弯儿,她巴不得,赶紧连哄带骗把丈夫诓出去。一个人关了电视关了灯,在屋里休息。她闭眼盘算着自己的进项与挑费。家里一共几个折子,几张存单;几张是活期,几张是定期;几张被丈夫赔出去了,几张在自己手里攥着;在哪儿买的保险还要交几年的钱,车队退多少风险抵押金……都加上,够不够自己做腰椎间盘突出的手术,连带在家躺上几个月,还有家庭的开销以及孩子上大学的学费。丈夫买保险是亏大发了,那钱要是买了房子,以后准保升值。她恨卖保险的,更恨自己的无知。受苦一辈子,只能怨自己笨,智商低。
算来算去,可边可沿是够了,就差动手术的了。到时别说开车,还指不定能干什么。不是没钱动手术,是动了手术没钱养;孩子不是没钱上大学,是毕业了照样找不到工作。
而唯一能赚钱的事,还是开车。
她有些混沌,开车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不开车;动手术是为了不开车,而手术费要开车来赚。既然如此,就再开一个月吧。
她猛地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暖壶的水,把情绪的火焰用力压到心底,吞进肚腹,再想办法浇灭它,冰封它。她给队长打了电话,先道了歉,再说好一个月后准时交车。她又问了风险抵押金。队长说一时还退不了。问题是你交车后办不办提前退休,只有退了休才拿退休金。但退休越早,拿得越少。停薪留职熬到退休的岁数,这几年只能每月发几百的最低生活补助,跟没发一样。
说得她脑子又一团大乱,拿出孩子的算术纸和计算器好一阵按,但许久都算不出来。她心烦不安,把纸团了,想起纸是孩子的,再重新铺开看看有用没用。这开车把脑子开坏了。体力劳动会把脑子变蠢,变蠢了只能听人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