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出去,她的腰越来越痛,不是一天两天的毛病。有几天,她把车停到家门口,熄火后都下不了车,仿佛粘在了车上。要双手用力,搬自己的腿,再用力撑着车门和座椅,一点一点把身子搬出来。每次街坊大妈见到都说:“哎哟,慢点,要买车啊还是要买房啊?瞧这罪受的!”
她下了车,直直腰,更觉得委屈。
可这两天,丈夫不知怎么来了兴致,大夜里不睡,总想摇晃她。她说腰疼,让丈夫给揉揉。丈夫自讨没趣,比画着揉了两下后翻身睡去。一会儿丈夫还想做那事,但看她睡得鼾声四起,也没了兴致。他记得她从不打鼾,这次的呼噜轻微而均匀,关键时也哼哼两声,像是一头巨兽受伤时的呻吟。丈夫出门到地坛遛早儿,跟一帮比他大的、退休无事的、打门球的老头儿聊天。他总是围观至10点,觉得这运动不错,球门不大也没把门儿的,打进去不费脑子也不累人。但老头儿们不理他,都紧紧地护着身边戴墨镜和遮阳帽的老太太。这是一帮老干部,自己的圈子从不带外人玩。他偏不信这邪,非要进去耍一下。就这样,他一直做热心观众,等他到早市买菜时摊主都收摊儿了。
丈夫看打门球回来了,发现她趴在床上真起不来了,才说用自行车驮她去医院拍片子。“我要能坐自行车,我就不至于这样了。”她小声说,豆大的汗珠滴答下来,落在平房洋灰的地面上很快消失,根本看不出来。
丈夫扶着她出了胡同口,她奋力打了车。上车后发现开车的也是个老司机,看上去身体比她强不了多少。路上堵车,她为了分散点注意力,下意识地攀谈上了。
“不行喽。”那老司机一脸悲哀,“你知道,我年轻时,给一学校领导开车,都指着我这一辆。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说拉谁就拉谁,当官的管天管地管不了方向盘。嘿,背地里管我叫二校长。那会儿办事,找不到秘书,找司机也行。”
“那您怎么开这个了?”
“谁知道啊。学校被合并了,我就出来了。看这个来得快,我还花了不少钱才谋到这事由儿,哪承想,好比给判了个无期!”
“您没挨上这一刀就是好事,我看她是躲不开了。”丈夫没好气地插嘴道。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她说。
“没事,咱职业病,我还真有,就是腰椎,保守治疗呢。以前开车,人五人六的;现在,还没人家抱的狗利落,连人模样都没了。”
她知道,一旦她和别的男人说话丈夫就不乐意,不管是谁,亲戚都不行。
她被丈夫搀扶着下了车,从远了看,很像她搀扶着丈夫。
他们进医院,挂号排大队,交费排大队,一会儿划价排大队,拿药排大队,等片子又等了很久,直至中午才看上。大夫说腰椎间盘突出很严重了,再不做手术会压迫神经。
“做手术要多少钱?”她问。
“几万吧,不贵。”医生说,“做完手术要带着护腰板躺仨月,什么都不能干,不能弯腰,不能着凉。尽量少走动,以后才能慢慢地增加运动。要好齐全了得一年半载。”
“能保守治疗吗?”丈夫问。
“也行,看病人自己的忍受程度。”大夫说,“就算您要做,一时还排不上队。”
她回到家,下决心要去车队。丈夫、孩子、单位、房子、车子,她要做个了断。世界上三百六十行,她最恨的就是开车。而当下最关键的,是她急着用钱。
三
她想起自己从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回来的那天,一直不敢相信北京还是自己的家。她扛着笨重的行李从北京站出来,上了104路无轨电车,长安街上还是那几栋大楼,街上的年轻人挎着黄绿色的帆布包,但多已穿上白衬衫,她还是一身军装绿。车上有个人不小心踩了她,没句客气话,好似拿她当外来生物一样地看着。她动嘴吵了几句,却发现都把她当作外地人,直至她扛包走进自家胡同还这样。
胡同里变样了,少了前几年“文革”时的狂躁,大家忙着平反,找工作,退赔抄家物品,补发工资。匆匆忙碌,又无所事事。返城的知青没工作,在工厂上班的人也心不在焉,三天两头泡病号,学跳舞。她路过公园,看见里面有穿连衣裙的女人,悄悄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她们不会化妆,只会把脸抹白,脖子和脸不是一个颜色。
胡同里多了几处地震时修的加同墙,正好阻隔了墙上刷着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进了院子,多了小厨房,院子更小、更挤、更阴暗。她回到屋里,中午吃了碗面条,下午到街道登记处报到,晚上哥哥姐姐回来,一起帮着她腾地方。她记得上初中了,还跟哥哥姐姐挤在一张破硬木板床上。现在不行了。没地方睡,她在大床边上接出一排凳子,找出陈年的被褥垫上,父亲早不在了,她和母亲挤一张床。那年,她29岁,对象在内蒙古自治区,已经好上了,家里不知道。
在家待了一周,她去街道登记处登记找工作。登记的人对她没有一点好脸色:“就你这样的知青乌泱乌泱的,高中没毕业,不上不下,没学历没关系,能‘扛大个’就不错。”
“行,我干。”没毕业也是重点中学,又不是我不想念书,她想。
“人家不要女的。”负责人说。
“还有哪儿?”
“清洁队。”
她想到那种“地撮”。把地上的垃圾撮到垃圾车里,车上有铁锹,人在垃圾车外扶着铁杆迎风站着,任风吹硬了脸颊,吹散了头发。挺威风的,像铁道游击队。真扫一辈子大街?和淘粪工人差不多了。尽管她知道,时传祥是光荣的。
一连几天,她每天都出去,不是不想在家,是家里待不住,太穷太破。她不能和母亲挤着,主动搬到堂屋去。晚上在堂屋里摆上那几个凳子,铺上层木板当床,白天来人了再撤。有人开玩笑说:“死人才睡门板呢!”这话太不吉利了,她生了气。
她出门打听一圈,回来对母亲说,府学胡同那边有空房,她想租了搬出去住。母亲一百个不乐意:“要是实在找不到活儿干,你在胡同里摆摊儿给人家理发成不?一次两毛成不成?大伙儿的头发不都是你理吗?”
“我去清洁队!”她说。
到了清洁队,一见面,人家看她挺文静一姑娘,白净、稳重,像有点文化的样儿,不乐意要。她一连几天想不开。当了知青时种地放羊,连炊事班都干过,怎么连清洁队都不要?
她又到了街道登记处。
“我想去汽车公司。”她说。
到汽车公司以后,她被分配到8路车上卖票,分早中晚三班倒。早班5点半发头班车,4点半到岗。4点钟有班车,3点半就起床。到岗后,要等着着车、给车加水、打扫卫生,然后一直到中午12点找个近的站下车,要么到总站再骑车回家。到家就一顿猛吃,吃完了赶紧补觉,人人都是大肚囊子。一个月挣26块,每天1块,休息日不一定在礼拜天。若临时有急事,休息日可以借,但必须还。
每逢晚班,她下班后,会到北新桥十字路口的东南角,那里有个昼夜营业的妇女食堂,晚上卖包子、馄饨、面条,花一毛多钱。煮馄饨的是个大锅,中间有箅子当作格挡把水分开,一边放着一只鸡,一边熬着腔骨,常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从1983年开始,这里就不要粮票了。吃完后到家洗洗涮涮,睡觉要两点了,再起床就更没点了。她每天都在车的前门儿外,把人使劲儿往里推,车门趁着人刚一推进去的劲儿才关上;再到后门儿猛冲上去,单脚点地,一手拉门把手,一手拿票夹子冲前喊:“关后门儿!”“那边的同志,买票帮忙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