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年,孩子出生了,有点难产,是剖宫产生的。她听说剖宫产的孩子聪明,但也听婆家人说了,孩子没受过挤压,长大了心理有问题。还说,当妈的生孩子不受苦,将来也不疼孩子,孩子也不孝顺,要疼得越厉害越好。产假是56天,加上晚婚和独生子女,再加上倒班,她才歇了三个月的产假,又接着开起了大公共。
有了孩子,家里更拥挤了。母亲单独住一间屋,自己、孩子与丈夫同睡那张大床,仍是在床边上搭上一排方凳,从里到外的顺序是:自己、孩子和丈夫,他们横躺过来,仿佛是知青时的通铺。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是最得家里疼爱的小女儿,从小睡在父母中间,哥哥姐姐都睡另一张床。
她发现,每月的工资奖金与其说交给母亲,不如说交给丈夫。丈夫的工厂很不景气,越来越三天两头歇着,更多是在家做家务、看孩子。丈夫很能干活,他在院里坐个小马扎,把全家人的衣服放在大铝盆中,用搓板吭哧吭哧地搓几下,顺着搓板就缓缓流下黑色的泥汤子,似暴发一场微型的泥石流。不管是蹲着还是坐着,一不注意,就会露出后腰和蓝色内裤的边缘。一会儿他又端着大铝盆去倒脏水,和院里院外的街坊邻居们聊着天。洗完衣服,又去做饭。母亲的岁数大了,对女婿很是疼爱,每次买菜都拿自己的钱,甚至让女婿帮忙取钱。很快存折连同自己交给母亲的钱都到了丈夫手里。她想说,但怕影响感情。
她仍这样给着,家里没见多少好转,自己却捉襟见肘,四处拆兑,钱如空气般蒸发了。她刚三十出头,看着街上的女人,那些坐办公室的女人、嫁了有钱丈夫的女人都化妆打扮,涂脂抹粉,烫着卷花的头发,穿着四季不同的衣裳。《庐山恋》上映过了几年,街上还在流行张瑜头,又有一阵流行穿红裙子。她上班不方便打扮,休息时也在睡觉倒班。找了机会,她与丈夫一起上街。她忍不住说:“你也给家里掏一点,我一个人着实有限。”
“花了啊,我不是一直在花?今天买的菜、鸡蛋,都是我花的。”
“你花的是我交家里的钱。”她差一点就说,“我妈的存折在你那里。”
丈夫带她逛了百货大楼和东安市场,想买点生活用品,但什么也没买。她看上件不错的衣服,要不少钱,但丈夫不主动提,她也没兴趣。两个人连走带坐大公共,一直逛到了前门大街。上车时丈夫说:“你掏工作证,可以不用买票。”她看了丈夫一眼,打开钱包,掏钱买票。
大栅栏附近有各种小饭铺和小吃摊,她想起结婚前喜欢吃糖炒栗子和小胡桃,但枣和杨梅、话梅都不爱吃,因为要吐核。有了孩子以后,她几乎算计每一分钱,比做知青时还节约。
他们逛到前门大街的都一处烧卖馆。丈夫带着她进去,大方地要了羊肉烧卖,她吃了几个就够了,剩下的几个蒸笼,丈夫狼吞虎咽都塞入口中。他鼓着嘴时才想起没放醋,桌上的醋是装在白地蓝花的陶瓷小壶里,他仰头向天张开嘴,把小醋壶举过头顶,把醋一滴一滴滴人口中,还有几滴落在了嘴角。
她看丈夫的样子,像个怕别人跟他抢玩具的孩子。
丈夫的生活细节一下子涌到眼前,恍惚间越来越清晰。丈夫爱吃饺子,可不会擀皮,一包就破;丈夫爱吃鱼,可不会择刺,一吃就卡。这些她全代劳了。可丈夫的工作没什么前景,她只会开车,帮不了他。她开车时还为家务事发愁,最近街面上不太平,开车时想事容易出事故。可丈夫每晚到家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也不做饭,要等她回来再做。等不到她,就上街去买些包子饺子,或盒饭快餐给孩子吃。孩子吃得高兴,她的心态稍好。丈夫的脸不阴不阳的,会埋怨她回家晚。她终于明白,丈夫最喜欢自己坐着,看她干活,还埋怨她刷碗不干净,洗衣服吵人。
丈夫是靠不住的,现在要交车份儿并要做手术,她得动老本了。从医院回到家以后,她开始翻箱倒柜,边找边说:“家里的存款,我要用一下。”接着说:“这个手术我得做,还有这个月的车份儿得交。”
“不保守治疗了?万一手术动不好……”
“不,一定做。”她找了许久,没有找到。她慌了,努力模拟电视剧里撒泼的样子。“钱到哪儿去了?”她一手一个,把两个大抽屉哗啦一下拉到地上。丈夫想拦没拦住,说:“别弄地上啊,弄完了还得归置。”
她翻出几张五年定期的存单,还有两份十年的平安人寿保险,都写她的名字,钱数并不低。“我想让你有个保障。”丈夫的胸脯挺得像骄傲的将军,脸上写着夫妻间的温情,“保险不到期取不了;死期的那个,利息不低,取了就白存了。”
她的脸变了形,“十年的保险,十年!十年前立水桥的房,两千三一平方米。”她咬着牙,“你脑袋让驴踢啦?”
丈夫一脸委屈,他的理由很充足:“前些年有个卖保险的老上家里来,不买不合适。”
五
家里的那点钱,还是八几年到九几年那会儿攒下的。
80年代的最后几年,北京的小公共最为疯狂。大公共是分站收费,每六站地一毛钱,只有大1路通票两毛;月票每月三块五,后来涨到五块。月票是一张贴了相片的硬纸片,每个月的月初要买一次,一层层往月票板的下部上贴,到年底再换一张票版。学生月票比成人的还便宜,刚买了月票的学生都很开心,他们相约着坐环城的44路车看风景,能在二环路上看来来往往的车流,想着北京日复一日地发达,建起更多的高楼大厦,人越来越多,就像这路上的车。
车没有人涨得快,就像工资没物价涨得快。那几年挤车太困难。电视上有首歌叫《别挤了》,还配上挤车的画面,是早期的MTV,人恨不得都从窗户爬进去。
这时,有了小公共。收费一块,能从朝阳拉到通县。
开小公共的那当儿,她终于赚到了点钱。那几年公汽一厂、二厂、三厂、四厂,买了一批国产的红叶牌小面包车,车很破,开起来不停地晃悠,它们为单位创收,也缓解交通压力。小公共只有个大概的路线,司机和售票员一开出去就没人管了,全凭卖票的开喊,能创收怎样都行。从永定门到北京站漫天要价,根据上下车的地点,估摸出三块、五块、八块、十块的站点来。他们以一拨又一拨下火车的人流计算的。若这一拨人多,他们能飞车回来再拉一拨。那时交规不严,堵车时他们敢违章,敢走自行车道,敢肆意拐弯超车,甚至敢走一小段的逆行。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有钱人有的是。不少人倒服装、倒手表、倒外汇券都发了,有了脖子上挂金链子、穿着西服和白球鞋的万元户。
北京站最为混乱,一辆辆小公共堵在站前广场,司机和售票员都扯破嗓子喊,像一只只见了人就伸长脖子叫的大鹅。人不上齐不开车,车座上满是油泥,车厢内烟味儿汗味儿刺鼻。人是哪儿的都有,乡下人挎着装满篮的鸡蛋进京赶集,四处来的民工背着装铺盖的编织袋,更有串亲戚的,怀里抱着只母鸡。晚上11点20,一趟新疆来的火车进站,大街上寂静无人,只有要饭的、酒鬼在北京站前的广场上晃悠。这一趟收费都是十块,简直是小公共的节日。
小公共卖票的人叫黑妹,还是个姑娘,她黑、胖,一嘴白牙,说起话来比男司机还粗野。黑妹最敢漫天要价,若是遇到男人砍价,她会大力地贬损,损得那男人即便是问路的也得上车坐两站。遇到女人,她更能把握住心理,宁可错过客人,绝不露出好脸。而砍价,那更是休想!只有最后一两趟没辙了才降价。
黑妹不仅黑,而且壮,像一头母狗熊。她正冲着一个上车时没问价的南方客人吆喝。那客人说:“这么几步路,你们竟然要五块,太贵啦!”他拎着包就要往车下走,黑妹用壮硕的身躯把他挤在门口,后背和屁股一使劲儿:“少废话,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