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钱的司机一肚子委屈,在那里骂骂咧咧。她走过去,想劝劝他。
“不就玩儿个高兴嘛,没什么,再拉个活儿就回来了。”
“他们出老千。”他见她没明白,“从上面发牌,发着发着就从底下发一张。他们几个都认识,合伙卷我一人。你再看那几个旁边的,又苁又蔫又奸诈,还在一边看着,心里盘算不说话。”
这男人倒真细致,跟自己丈夫似的。她听他继续说:“我告诉你,以后你拉活儿,能多走一米是一米,保不齐赶上裉节儿,表就蹦字儿了。”他指着一辆出租车的计价器,“他们好些人,都把这个调过,就稍微敏感一丁点儿。甭说一丁点儿,一丢丢儿也管用啊。发动机的公里数要积累,可我找地方,十块就能清零。跟我走吧。”
“去哪儿?”
“加油。”
“我没开车。”
“那跟我走,先认认门。”
从那以后,她知道这人叫王觉,是油罐车的司机。他并不开出租,那天是特意去打牌。他家里兄弟姐妹好几个,房子小人口多,破烂得没处下脚。结婚没几年媳妇死了,剩下个儿子没人管,长大了不成器,满世界打油飞,找不着正经工作。王觉家祖上在八旗,老规矩老礼还挺多,现代化的玩意儿一概不懂.一律老一套。他爷爷是拉洋车的,新中国成立后改了蹬三轮。他爸爸是50年代的老公交司机,还评上过厂里的劳模。以前的年月算是光荣,后来瘫了,躺了好多年才死。活着时即便不分家,也不让搬个好点的地方,还想让孙子去开车,但王觉死也不同意。
她跟王觉走得近了,就讲了点家务事,说孩子的幼稚、丈夫的窝囊、跟母亲的糊涂,说着说着呜呜地哭了,不经意间靠在了王觉的肩膀上。他抚摸着她还有点波浪的头发。她正值女人最能打扮、最有魅力的中年,正是当经理当老板当女领导,穿着高档面料的套裙说一不二的年龄,可她灰头土脸的,头发里有几根银丝。他忽然间不再埋怨前妻的离去,他用力把她搂得更紧。
当晚她没有回家,把丈夫从脑中狠狠地扔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她抹了把脸,见屋子里有点冷。一开火是煤有点乏了。她伸手把窗台上的蜂窝煤拿下添了进去,连火筷子都没用,顾不得染一手黑,又拿根通条擞了擞蜂窝煤的眼儿。等火上来了后,王觉给她烤了馒头片,熬了小米粥,顺便给儿子买了套煎饼。儿子见了她也不搭理,双手捧着煎饼像耗子一样跑回屋。她见此也不再难为情。她渐渐知道,油罐车每次到底都有油放不干净,王觉偷偷打开一个小阀门,让油流进桶里,再卖给那些开小公共的、开出租的。他的油是白来的,永远比牌价便宜一块。
六
和王觉的接触,使得她知道现在开出租挣钱多。她的心开始松动。她无法容忍每月都是死工资,没有外快,奖金只有几块钱,还根据这趟车卖票的收入分成,也不知是怎么算的。每天开固定的路线,吃一样的饭菜,面对总管她要钱的丈夫和没空说话的孩子。她平生最不愿求人,求了得还人情。送礼那不叫还,得等别人求自己一回才行。可别人有什么好求自己的,自己又能给别人干点什么?
她只得厚着脸皮求人,三拐两拐,竟托了一位远房侄子的老师,给弄到一个出租车队开出租。她要开出租,可单位不放,要档案的话,得补交三千块的培训费。她听着气闷,给公家开了多少年的大小公共,还要收学车钱?她交不出。但她还是咬牙东借西借,好歹凑上了。
那几年渐渐取消了粮票油票,能放开肚皮吃饭了,但物价是一路飙升。切面是四毛九一斤外加一斤粮票,粮店里还翻箱倒柜一定给找那一分钱。现在不要粮票,一块一斤了。再过不了多久,她发现每次买切面都有点少。一问才知道,过去是买一斤给一斤二两,那二两算是水分,现在就给一斤。
丈夫的单位好说歹说,每月给涨了点福利,多加二十块钱的副食补助。
生活像土地般贫瘠,像胡同般破败,她无法忍受。她交了钱,开上了出租。
亚运会结束时,国外送给了她所在的出租公司一批大宇和现代,白色,流线的车型,车标是一朵银花,在满大街的夏利和“面的”中极为显眼。她不知金宇中是谁,只知那时最好的出租车是首汽的皇冠和桑塔纳2000。她就看不上暴发户开桑塔纳臭显摆。那车是德国专为中国造的,老沉,打起方向得使劲儿揉。笨头蠢脑,形似方砖,哪有大宇好看?
培训后,她上了街。她高兴,像骆驼祥子拉上了自己的新车。她不再走固定的路线,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车里很舒服,有空调有暖气,发动机噪声很小,离合器不用抬很高就能走,加油用脚一点就有劲儿。
头一天上路,她特意洗了澡,换了全新的衣服,准备了白手套、衬衫和皮鞋。她想自己若是男的,非备身西服领带。临出门时,她带了新买的大个儿保温杯,装满热水的暖壶,到附近的小卖部换了零钱。车的座套洁白赛五星酒店的床单,后备厢里堆满了修车的各种扳子、把手、千斤顶和备胎,还装了擦车布和水桶。她想是不是把家里新扎的墩布也带上,但怕万一客人用到后备厢会不好看。她是国有出租公司的员工,不是车豁子在拉私活儿。
可到了下午,她却还拉不着活儿,她不知哪儿有客人。有时在内道开快了,看到客人来不及停。她有点着急,只好去机场排队。她头一回去机场,四处都新鲜。那天机场排队的车真多,不少车都不排队,司机到接机口招呼,把客人带到停车处上车就走,又回到了北京站门口的乱象。她连排了一个小时,车却蜗牛般一点点地挪动。长时间着车费油;可每次都熄火,更费油。一连几次,她不耐烦了,却停在车流中不能出来,只好耐心苦熬。还差几辆车,她开始激动。——开出租多好啊,能立即见钱,交完车份儿,都是自己的。
客人拉门上车,她才知道是去机场的生活区,许是个工作人员。这一趟将将十块钱。她还是高兴地拉完,从客人手中接到钱来,郑重地塞进腰包,身子有点乏累,手有点颤抖。她又回到机场想再来一趟,但那长蛇般的车流把她头脑全部堵死,燥热的尾气使得她浑身发烧。
她把车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停下,到接机口招呼客人。客人刚一要上车,忽然冒出了个警察,那警察拦住要开罚单,说她违章运营。她不服,与警察大声争辩,警察懒得理她,就听着她说,那意思,是听你说累了也就不说了,说什么也得罚。争辩时客人走了,罚单也没逃脱。她带着一肚子的委屈,放空进了城。
进城后,她努力回想开大公共和小公共时的经验,那时多么如鱼得水。而现在,北京似一座内部无限拓展的魔方,有那么多不认识的地方和存心整人的交规。这胡同是单行道,而那个路口8点到10点禁止掉头只能左转弯,还甭提西直门立交桥,她头一次开车上去,怎么也绕不下来。她心说,就欠在桥上挂俩沙发,让设计者每天在这儿看着。
更要命的是堵车、吃饭和上厕所,她不敢到处吃饭,怕吃坏了。小地方太脏太破,大点的饭店又贵。她怕多喝水找不到厕所。男司机不吝这个,他们打开车门形成个三角,借着门和车身的空当就地乱尿,绝不管走后尿液积在路上,或者跑到马路边的小树林里蹲一泡。她看不上,司机是人不是猫狗。有一次,她见路边的厕所门口停着辆出租。抓违章的拖车来了,正拖上开走。厕所里跑出司机,那司机一边跑一边喊,求拖车停下。但开拖车的技术极为高明,他故意加油,越开越快,连拐弯时也不放慢。渐渐地那司机追不上了。路边还有人在取笑他:“快点嘿,加油啊!”“您这儿跑马拉松啊!”那司机跑不动了,他双手抱头慢慢蹲下,蹲了很久都不起来,不顾周围的车冲他按喇叭。罚款加上拖车费,一泡屎拉出金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