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开出租她遇到过几件奇怪的事。其一就是梁桑。
梁桑是广东人,好像广东话管先生叫桑。他们是打车认识的,一来二去熟了。梁桑瘦小,烫着卷花的头发,不显得矮,只显得头重脚轻,有时带个四川的女朋友,漂亮得赛过歌厅小姐。她给梁桑留了汉显BP机的号码,梁桑时常呼她,说几点在哪儿用车。她都开过去接,她有时离得远,也推掉手头的活儿,放空很远去接了。梁桑基本守时,双方也聊聊天,很是轻松。工作中太孤独,有个熟客聊聊天也好。
出租司机没同事没上下级,也没领导关系。貌似是好事,但久了也难受。人需要言语,司机只能跟客人侃山,彼此串换信息,还被称为“第五媒体”“政策播音员”。她没时间看报看电视,社会上的事,都是听客人聊天和车载广播。开大公共不许聊天,小公共没空聊天,而出租则不然。她本以为教过书,脑子挺好使,没开多久的出租,说话却开始把不住边儿,完全瞎侃,像男人一样口无遮拦、满腹牢骚、满腔抱怨。连带着损损这个,骂骂那个。她还记得点儿时的家教,要谨言慎行,不许说废话、损话和风凉话,开上出租,全满拧了。
梁桑仿佛给她吹来一股南国的热风,还混杂着发动机里的燥热。她头一遭打开了眼界,听了好些想象不出的事。很多北京人坐着三天三夜的火车到广东趸货,倒卖蛤蟆镜电子表都发了。广东那边歌舞厅的小歌星一晚能赚上千,洗浴中心的小姐能排开方阵,踢着正步接受客人检阅。北京黑灯瞎火,人都钻被窝时,那边的人才出来消夜,连吃带聊夜里两点见,明天早上照样起来,或干脆不用起来。她听着新鲜,都是中国人,凭什么说鸟语又瘦又矮的人那么敢干,那么能赚钱?而胡同里的大老爷们,一天到晚就知道糗着,吃饱了吹牛,说得云山雾罩,但凡一丁点针尖大的事就翻脸。他们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怕冷、怕累、怕睡不着觉,只说点陈芝麻烂谷子,吹嘘祖上占了哪条街,哪座庙是祖上贡的,哪块新开发的楼盘是祖上的坟地,走到哪条胡同,哪个老头要管自己叫少爷……他们跟糗豆馅儿似的,早晚都得发了酵,成一摊臭泥。
车上的音响是装磁带的,每次梁桑都塞进去放粤语歌,她听不懂也不爱听。听样板戏多地道,沙奶奶李奶奶一块儿举着红灯在沙家浜边上斗智。后来她习惯了,有个声就得。有一首歌她听着奇怪,铿锵有力,每个音上下交错如洞穴中的钟乳石,拉开架势呈现着风景。她打听,这是谁唱的。
“Beyond乐队。”
“什么?”
“Beyond。”梁桑的广东英语令她绝望,一连几遍都问不出来。
“您给我写上。”
“哎呀,有什么好写的啦,现在全国都听这个,随便问都知道的啦。”
看来梁桑也不会写,她不再说话。她想起前些年开大公共,下了班还能去看看电影,也买过一大抽屉磁带。两块钱一盘儿,一点儿也不便宜,买转录用的空白带子都一块多。她记得有张明敏,有童安格。她才注意到,许久没听过歌,没逛过公园,也许久没看过一场电影了。
她想把家里的事跟梁桑说,但又没全说,她不习惯倾诉,哪怕是陌生人。但她忍不住,她说:“哎,我们家那位的事儿,甭提了,日子过得熬淘。男人没起子,这日子,没头儿。”她说得又脆又快,梁桑这回也“啊,啊”地问,他也听不懂。她借着这个劲头儿一口气说下去,像故意学相声里的贯口,音节的省略与儿化粘连在一起,清脆如伤了脚的黄鹂鸟在唱歌。
“无所谓的啦!”梁桑心不在焉地劝了一句,她感到了温暖。
过几天,梁桑带着女友,拎着条乌鱼来到家里。他把硕大的乌鱼放在案板上,一片一片地片它的肉。那鱼像是刚死,张张嘴甩甩尾巴,像是被凌迟者在呻吟。梁桑刀工一流,很快片成一大盘鱼片,刀蹭着鱼骨头“咔啦咔啦”地响,又把鱼头鱼尾剁开,鱼骨中间分成两截。她特意买了电火锅,有点贵,两家人并成一家做鱼火锅吃。丈夫不时出去看看门框柱子上的电表,看那电表转得飞快,每几分钟就去看一次,这顿饭把他累得像走马灯。
“你坐着踏实着吃吧,别来回走柳儿。”
“我爱哪儿吃哪儿吃,用你管?”丈夫犯了猴儿脾气,用筷子狠狠打了一下碗边。他不允许屋里的不给他面子。他把身子转向了电视,若是没有梁桑,或梁桑没带那小歌星一样的女友,他肯定就出去了。
她没再多说。
从那以后,梁桑经常来家,有时带个榴莲,有时带只骨瘦如柴的鸡,切碎了炒鸡关节或煲汤。她受不了那味儿,也搞不懂为何咬不动的柴鸡成了稀罕物。跟柴鸡对应的不是肉鸡,而是油鸡。油鸡是好的,柴鸡是破的,现在还是变了。
她把梁桑真当了朋友,有时也给他打电话。这天又为孩子的事跟丈夫吵了架。她一气之下,打了梁桑的呼机。梁桑回过电话来,张口就问有什么事?
“哎,也没什么,就是家里事。我们家那位吧……说句不见外的话,你别介意啊……”
“没有的事情啦。我现在很忙,要不是车的事,咱们见面再说啦。”梁桑随手把电话挂了,说得漫不经心。
她就像上前敲门,被门里的人开门看了一眼后又重重地关上。她如发现新大陆般发现自己跟梁桑也没那么好,都是官面儿上的话。南方人现实,不,是实在,直接,没那么多虚的,不侃大山,忙就是忙,有空才搭理你。她算是理解了。但梁桑有空也不搭理她了。直至有天夜里,才突然打电话说用车,她急忙爬起来开车,一着急前保险杠还跟一块高出来的马路牙子蹭了一下,她顾不得,反正是车队的车,下次一并修了。
她开车赶去接了梁桑,梁桑风风火火,连句谢谢都没说。她知道他一向没客套话,但一不客气,她就想起来,梁桑许久没给她车钱了。她有时也不给梁桑打表,但多少钱都知道,粗略算算,怎么也有上千。她带着梁桑和女友,跑过一趟八达岭、一趟雁栖湖,这两趟按包车算,加起来就得千八百了。梁桑在外请客和来家带礼物只是边角料的事,自己靠这辆车吃饭,好朋友,怕掉过儿。
她想张嘴要钱,但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吃过人家的饭。她有点抖动,一个劲儿地看梁桑。梁桑好像眼里没她,拎包下车,重重地关上车门。
回家后已是夜里三点,她睡不着又不能起来。她怕吵到丈夫,可还是把丈夫吵醒了。“你身上有凉气,出去干什么了?”
“拉活儿去了。”她不耐烦,吵架会影响明天出车。她暗想,不论丈夫怎么唠叨他,她都不还嘴,她没力气。她透过没拉紧的窗帘看窗外殷红的天。那是夜晚阴天的颜色,红得要下起血来。
第二天她不舒服,11点才起来,可丈夫却消失了,不知是上班还是逛公园。孩子去上学,没人给她准备早饭。她埋怨家里,没人关心她。这时丈夫要给她一句问候,哪怕说上她两句,她都觉得心里踏实。她发现了寂寞,也发现自己怕寂寞,她不能容忍别人忽视她。
她走出门去买早点,豆腐脑、油条和煎饼都收摊了。要再找远的煎饼摊,贵五毛还兴许排大队,来回要走上20分钟。她没兴趣。随便进小铺买了面包塞进胃里,齁儿甜,难受,也不便宜。她口中叫渴,回家没有凉白开,要现烧。她提拉起水壶,里面是空的,随手扔下,发出哐当的响声。忍不住了,她喝了口丈夫昨夜的剩茶,又苦又涩,那茶锈厚厚地附着在缺了瓷的搪瓷缸内壁上,像是有千百人喝过。
八
每当丈夫不好使她都会想到王觉,就像后备厢里永远有个备胎。
她原本以为车轱辘一转就来钱,可这晚打车的人一片渺茫,路上不少车都在放空。她把俩眼睛瞪得跟牛一样,一点闪失都不能有。晚上一掌灯,那满大街的车开着远光灯四处乱晃。她想去机场排队,但又该加油了。她有点烦难,也埋怨自己怎不与同事往来。可那帮车豁子同事,又有哪个能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