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司机(8)

 
女司机(8)
2016-06-30 17:43:08 /故事大全

后面有辆车猛地按喇叭嘀她,她忽然醒过神来,发现在往后溜车,脚底下的路稍有不平,刚才忘了拉手刹。她赶紧往前开一点,身后上来人敲她的车门。那人劈头就骂:“眼睛出气使的?差两公分就顶上了!算你的算我的啊?”

她气得不轻,但满脑子都想着车份儿的事,她一句话没说,任由那人骂得厌烦了。前面的红灯变绿灯了,车流开始蠕动。她看到向右转离王觉家不远,猛地打轮并到右转弯线,后面又传来一阵喇叭声,她知道那必然伴随着种种脏话,但她顾不得,连轧了白线都顾不得。

她又来到王觉的家。每次王觉都拿了一个长嘴的大铁壶,他管这叫铁桶,她也跟着这么叫。他把铁桶的壶嘴伸进去加油。油箱快满了,铁桶里油还有不少。他双手推着车帮,用力晃悠了几下。那油箱里突出几个硕大的气泡,好像成了泉水。他又往下加了不少,洒出几滴也不在乎。而有时,她坐在驾驶座上。油箱的开关在驾驶座左下角,他弯腰开了油箱。头离她的腿很近,她并不反感。“别人算两块七毛八,给你算两块。一共得三十多个油。”他们即便是相好,王觉也不会白给她加油。她没多想,不然会越想越别扭。

一进门,却见王觉的儿子带了个染着黄杂毛的丫头,正手拉着手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人一样,谁见了都不打招呼。她进门见了王觉,王觉不再开油罐车了,人家嫌他岁数大,但他还在四处找活儿干,好像一头衰老的驴子卸下了磨,可还想围着磨台转。王觉的晚饭吃得特别晚,正在一张破圆桌上啃鸡爪子。他请她来一起吃,说离婚多年了,家里冷清。她刚说到每月四千五百元的车费,王觉就上来又搂又抱,就是不让她说话。她急了,推开了王觉:“我遇到难事了,你得帮我。”

王觉回身打开个大衣柜,翻里面的抽屉,抽屉里有个鞋盒子,盒子里还装满了塞住新鞋内瓤的报纸团。他从里掏出个信封,随手点了点,他手笨,但她看得真切,有厚厚一沓。

“我这儿没几张,那小子能偷了我的存折,猜出密码自己个儿都取了,去游戏厅。”

“现在呢?”

“跟那屋呢,最近整天不出门,就窝着打游戏,屋里跟臭猪圈似的。别提了……我那小子,也不知从哪个网吧领了个丫头。”

“就这么住家里?”

“嗯,俩人一块儿玩游戏,我还得给他们做饭。早上不睡晚上不起的。”

王觉的说法有口误,她来不及纠正他。“这也不是长久的事。”她说。

“过一天说一天吧。”

她明白这几年世风的变迁,结婚排场越来越大,没人愿意找没出息的北京人。她觉得这是进步了,不会像以前那样,为了孩子有个户口就把自己卖了。

她起身要走。

“别,再待会儿。”王觉说,“我真不是不借你,是……我这都是顶雷的事。”

“人被汽油烧伤了,整容出来都一个模样。就一骷髅,还带着点皮。”她笑着,努力让气氛活跃点。

“可别这么说,我该睡不着了。”

“是啊。”她拿钥匙要走。王觉拦住她,几乎带着哭腔,“求求你,求你留下来吧。”

她不作声。

“那……我给你加油,再给你便宜点?”

猛然间,她觉得自己的丈夫可恨,而这个男人很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王觉继续给她加油,她说够用,在王觉拿铁桶时匆匆离开。

她开车从王觉家出来,街上亮起了各色的霓虹灯,街上店铺的招牌红绿蓝黄,组成闪光的海,像纽约,像香港,唯独不像她记忆中的北京。

她记得工体一带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春秀路还是几排老式的红砖楼,现在改得连地名都不认识。世贸天阶、蓝色港湾、中国红街、苹果社区、SOHO现代城、珠江帝景……这都哪儿挨着哪儿?现代的小区名她一个都叫不上来。心里骂:哪个长鸡眼、连带缺心眼的,起这么牙碜的名字?齁难听!多少年的老地名,凭什么就给改了?问过我们吗?

她自负,开了这么多年的车,哪里是北京内燃机厂、酱油厂、钢琴厂、焦化厂、开关厂、京棉一厂二厂三厂、印染厂、纺织机械厂……她都认识,连清河毛纺织厂都去过,司机出门还用导航?丢人!现在,她要杀死儿时的记忆,她要拉活儿。她要用导航,可她不会。

她双手死死地握紧方向盘,似抓出对方兜头抡过来的木棍,她借用漆黑的夜晚中那手电筒一样的车灯,死盯着远处自行车道与汽车道之间招手打车的人,这个活儿一定要拉上。

已有一辆出租在她的前面,开得不慢,但不如她抢占了外道。她猛踩油门蹿到那辆车前面,又一脚把刹车踩得“吱——”一声长鸣,稳稳地停在那客人面前。而那辆车正好靠边停车,同样“吱”的一声。那车门一开,她也下来了,她看那司机已上了点年纪,手里还拎着车锁。

两个司机彼此对骂后,她看到对方的车头离自己的车帮还差5厘米。她知道,对方再凶狠,骂得再难听,也会因她是女的而收敛。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原来是女人。

那男司机果然觉得骂了女人不合适,何况手里还拎着车锁,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他骂完脏话后说:“您这刹车片叫唤得够可以的啊?哪个山沟里淘换的?”

要平常,她会逗贫一句:“我空调更灵,冬天冷,夏天热!”可现在她没心情,不说话。

那司机本想攀大教训她一句,装作老前辈提携后人,再轰着油门走开。打车人早在争吵叫骂中闪过一边悄悄溜走,这个活儿谁也没拉上。鹬蚌相争,没人得利。

可这时,她忽然叫道:“你站住!”

“啊?”那男司机一愣!

“德子!”

他们把车前后顺在路边,就站在德子车前面聊天。原来德子也不爱开车,他从汽车公司出来后,不几年也结了婚,有了个女儿。老婆和女儿都十分瘦弱。娘儿俩一顿饭才吃一个鸡腿还吃不完。蒸一锅饭得吃一礼拜,几乎从不出屋,都在家里待着。女儿只管学习,老婆只管辅导功课。而德子一天吃一顿饭,一顿饭能吃一只鸡,只好去找不要文凭,能赚钱,自己还会干的营生。他也去开了出租,一两年以后还嫌不着钱,跟公司也处得不愉快。他宁可舍了几千块的风险抵押金,自己买了车,买了顶灯、计价器,找地方喷漆喷成出租的外壳,门上特意喷上:“个体汽车出租公司”。有朋友每次领票都多领两卷给他,先用时间最近的,把以前的票都攒下来给他。

她有些忧虑:“你开黑车,这是要被抓的。”

“我这真不叫黑车,黑车什么都没有,我一应俱全,能叫黑车吗?”

“那……你这顶多叫,假出租!没单位。”

“我可没瞎说,你瞧我这门上,个体汽车出租公司。我是个体户啊。出租公司只会收车份儿,留着干吗?关了算了。”

“再让警察逮着!”

“我没让警察逮着过。就是前几个月,就为一十几块钱的活儿,拉一小伙子,聊得还挺热乎,下车时非找我要票。我每次都说没有,正好用完了。那天赶上我多说一句,不要票给您便宜点,把零头抹了。他不干了,非得跟我掰饬,我也较了劲,没认苁。结果人家一亮身份,交管局的。”

她差点被德子逗乐了,可还没笑就想哭:“这得罚多少啊?”

“才两万,不多。”德子眼瞅着她变了脸,又接着说,“我去交罚款,办手续,顶灯和计价器都让人扣了。可一来二去,我跟那小伙子熟了,喝了两顿酒,成哥们儿了。每次检查他都提前通报,每月我给他上两千的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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