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一皱眉,也不管真假。前些年国家好容易搞了奥运会,出租才又缓过点劲来,又愣让关了。说到收车份儿,她心头一紧。她把梁桑和自己要动手术的事说了。她知道德子必定对她好,但她不想借钱,因为德子追过她。
德子没听她说完就拉开了腰包,点出五千块来。“这事儿啊,小意思。哪次你约那小子出来,我告诉你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带几个哥们儿过去。噗!”他又点了一遍钱,往手里啐了一口,“广东交管局开北京来了?姥姥!经中央审批了吗?”
“我不要。”
德子使劲儿往她身上塞,她使劲儿抓着他的胳膊往外推,“我真不要。”
哐当一下,敦实的德子被她推着撞到车上。女人有时比男人劲儿大,只在最关键时才爆发。她怕德子再塞,转身进了自己的车,打火踩油门就颠儿了。
“哎,哎!”德子举着钱追她,一直追出几十米,直至她消失。
回家后,她咬牙给梁桑打了电话要钱。那梁桑却说:“着什么急嘛,我肯定会给你的啦。你放心好啦!”她不好叫梁桑出来,怕梁桑挂了电话跑路。只好直接要,话说多了,梁桑变了口气:“我跟你说啊,你要是再要钱,我就找人杀了你。你总不能不管孩子吧?”那语气异常冷静,她赶紧挂了电话。
一会儿又有电话打来,座机没有号码显示,她以为是梁桑,吓得不敢接。电话铃不停地呼叫,像一个烧开后能叫唤的水壶。她不得已接了,是德子的电话。有多少年没给她打了,幸好家里电话没换过。
德子问钱的事,她扯谎,说有钱,不用。问梁桑的事,她更扯谎,说刚才打电话,梁桑答应给了。事后德子又几次来电追问,她又继续搪塞。她都嘱咐德子,开车要小心,遇到打车上机场的,就拉人家走几公里再找个理由放下,别要钱,别让人当成拒载,别给交管局的添麻烦。
而这个月车份交不上,她找个下午去了车队,想找队长通融通融。
九
她特意找了个队长能心情好点的天气,来到车队的办公楼下,那里有成片的空地,成了车队的停车场,时常有一些没出车的同事。队长会跟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
她把车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还没凑上去,见今天没出车的司机比往常多,几个同事在打牌,还有几个在侃山。还有司机放躺下座椅靠背,把挡风玻璃上的挡头掰下来遮挡阳光,挡不住就找张报纸盖脸上。他们打开车门摇下车窗,脱下鞋子,把左脚放在车窗上伸出车外,让捂了大半天再几天没洗的袜子自由挥发,好似鲜花要吸引蜂蝶,还听着广播里的《白眉大侠》。这样不扰民,除了同行,没人到他们当中去。
她知道很多男司机都不洗脸不洗脚,衣服许久都不换,吃生蒜还吃韭菜,车里的味儿赛过茅房。他们休息时放肆地侃大山,比着逗贫,说损话、歇后语、俏皮话、没用的话,仅仅是为了解嘲。
一个男司机说:“咱们像骆驼祥子。”
“不是像,本身就是!”
“还不抵祥子,一合同签十年,整个儿一卖身契。”
“北京七几年就有出租,跟三蹦子似的,东风牌,上车两毛。北汽摩的,在呼家楼。那时候多威风啊,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现在连厂子都他妈没了!”
“你们那儿还好,国营的,医疗劳保退休,比我们横实。”
“是啊。油价又飞了,到处没地儿停车,警察逮违章,一到点满大街堵车,这还让不让人干了?哎哟,小风还挺凉,我得回车里歇会儿去。”
“小子,我告诉你。80年代那会儿,刚刚改革开放,我开130,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拎着二锅头,就跟长安街上轰隆轰隆地开车,没人敢拦我。”
“要我说,全天下的工种,就司机最实打实,连单位的电话都蹭不上。当官的一贪多少万,水过地皮湿,我不就能绕你点远吗?块八毛的事,哪儿那么大意见?”
“嘿,我说,今天来的车真牛,14,24,34,44。”他指的是车牌的尾号。
她在仔细听,好像不只这些,还有些“涨车份儿”“抗议罢工”之类的,但听不清楚。
她一过来,那几个比她小上好几岁,甚至小上十几岁的司机都和她打招呼。“忙着再生一个呢?哈哈哈。”有一个叫春生的,一天到晚总是吊儿郎当,他没大没小地开着玩笑。她正要发作,就听春生压低声音说:“咱有大事。听说了没?下个月涨五百车份儿,改五千啦!下礼拜一上午,正是开会的时候,咱们跟单位集体罢工。要么不涨车份儿,要么外加补助。眼下油钱这么涨,车份儿还要涨,没法活了。您一定得……”正说到这儿,她的眼光正和队长碰了个对眼,好像遇见一条更大的蛇。
队长在春生身后说:“春生,刚才看你又打牌呢?输多少了?”
旁边几个敲三家的人站起来:“哟,队长,您能别贿等着我们输吗?”
队长接着说春生:“月中了,这月车份儿先给我一半,省得到时候又交不上。”
“您得等我凑凑。”春生拉开腰包点了点,又跑他的车里开抽屉,里面十块上下的零钱四处乱扔。他一张一张抓起来,每张都被攒成了团,被揉得油渍麻花,还粘了几个米饭粒。一阵小风吹过,有几张还掉到了地上。
“别忙,慢慢找。这手闲吝的。你是不底儿掉了不出车啊,成天价就知道喝酒打牌侃大山,屎不到屁眼儿不拉的主儿。”
哈哈哈,别人跟着笑,也不顾她在旁边。
“听见队长说的没?你瞅你那座套,半年都没洗了。好嘛,车里这盒饭上月的吧?留着养鸟呢?”
“鸟都不吃,喂蟑螂呢。”
“您还别说,蟑螂是富贵虫,上赶着请都不到他车里去,太穷酸。”
周围人跟着起哄。春生好容易把钱数清楚,一算离半拉月车份儿还差点。他转身上车,说:“我先去转两圈,队长,我一会儿回来就给您。”他轰大油门走了。
“哎,钱收好了哎,真狼道。”
“你怎么来了?要是擦车的话到那边去打水,就那小房子,说车队的就行。”队长对她说。
“好,好。”她装作去打水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
她来不及说一句“我这就去”,趁着队长一回身,也上车开走了。后视镜里能看到几个同事还要跟她闲扯,她来不及搭理。她想不论下面该做什么,上路拉几个活儿总是对的,交车份儿再不够,也是多挣十块是十块。
十
她想起“罢工”的事。涨车份儿的事她早就听说,很多出租车司机都联合起来,要单位降车份儿或发补助。而报纸上、广播里都说出租车司机比前些年负担重。但涨价了坐车的受不了,不涨价开车的受不了;降车份儿,出租公司受不了。社会挺同情,坐车的也挺同情的,经常有乘客聊天,向着出租车司机。甭管真的假的,能听上几句招人爱听的话来,比单田芳的评书还管用,就当给司机解解乏。也有聊完了交钱时砍价的。
要涨福利,她肯定去;给车队说提要求,她也去;可给领导提要求,她不愿意。怕领导小心眼儿。可车队不是领导说了算?但她点过头了,就算去了,不去怕人笑话,更怕以后没法在车队混,还不知道他们能闹成什么样。目前火烧眉毛的问题是,不涨她都交不齐。
就在下个星期一,她去了。单位楼下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停满了出租车,很多从没露过面的人都来了。出租一辆一辆如砖头铺满了一座楼的地基。有几个打头的年轻人拉着横幅,或干脆用纸板歪歪扭扭地写上诉求:要吃饭,要降车份儿,让工会发钱,让领导下楼来解决。闹了一会儿,见车队没有动静,所有的司机使劲儿按喇叭,成片的喇叭声汇集在一起,好像火车拉鼻儿,更像开来了远航的邮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