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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我的睡意正酣,手机却突兀地炸响,将静谧的夜空打碎。我抓起一瞅:父亲的!
我有些紧张,捅醒老公:“你说,爸这个时候打电话来,会不会出什么事啊?”我之所以这么慌乱,是有原因的:半年前,也是一个凌晨,老公接到了公公的电话,告知婆婆病重,于是,我们的生活被彻底地打乱,直到婆婆病愈出院生活才再次安定下来。从此,我们便怕上了凌晨的电话,尤其是双方老人的。
老公看看表,也紧张起来:“这个点打电话,非病即事。”听了他的话,我更害怕了,双手哆嗦着,手机半天举不到耳朵上。
“老公,还是你接吧。”我的话明显地带着哭腔。他见我急得要哭,接过来劈头就问:“爸,你不舒服吗?”话筒那边,父亲迟疑了一下,他顿了顿,疑惑地说:“我好好的啊。”“妈呢?”“也好好的啊。”“那你打电话有什么事?”
父亲完全不理会我们的心情,顾自说:“我想让你们中午回来吃饭。”
我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旋即却愤怒了,夺过手机冲那边嚷:“爸,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半夜三更打电话叫回家吃饭,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天亮再打就不行吗?”想起方才的一番无端惊吓,我气不打一处来,说话不再斟酌挑拣,当说的不当说的,一股脑地往外掏。
良久,父亲嗫嚅着跟我解释:“睡了一觉醒了,心里想着这个事,怕忘了,提前给你们打电话说一下。”我哭笑不得:老爸哟,你提前说一下不要紧,差点没把你闺女的魂吓飞喽!
父亲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情,他带着一丝愧疚,仍不依不饶地嘱咐:“那说好了,今天早点回来吃饭啊!”说完,像完成了一件心事一样,挂了电话。天色尚早,我,却再也无法入眠。
给我打骚扰电话,是父亲一贯的作风。
有时,我正忙着,开着会或办着事,他的电话就来了,锲而不舍地响着,大有不接不拉倒之势。我无奈,只得捂住话筒对他说自己很忙,稍后我会打过去。父亲却固执地不让我挂电话,他三言两语地说明来意,然后不疾不徐地挂断电话。我急忙往台上瞥一眼,发现老总的目光正往这儿逡巡,赶紧正襟危坐。
其实父亲打电话来,根本没什么大事,无非是叫我们回去吃饭——杀了鸡了,买了鱼了,都成为他请我们的理由,甚至新韭菜下来了,也要郑重其事地打电话来,让我们回去尝鲜。
每次我们回去,饭桌上的父亲总会非常兴奋,活像个偷糖成功的孩子。再好的菜也堵不住他的嘴,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夏日的江水,滔滔不绝。我讨厌他的喋喋不休,再加上工作生活中的烦心事,心里便像长草了似的,一顿饭吃得无精打采的。父亲问我什么,我懒得回应,却呛他:“爸,你怎么现在这么唠叨?”
记忆中,父亲根本不似这般碎嘴:小时候,父亲是一座山,高大沉默,轻易不说话,而一旦说话,却字字千钧;如今,他却变得琐碎而絮叨,像更年期的女子一样。
父亲不理会我的揶揄,吃完饭,总会让母亲收拾一些东西让我带走,有时是几个馒头,有时是一截腊肉,仿佛我生活在60年代,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每当我拎着大包小包回家时,热心的邻居见到我,总会有意无意地相互议论:
“闺女离家近,就是好啊!”
“可不!闺女是爹娘的旋刀片,来来去去旋一块。”
三文不值二文的东西,却被人说得丁是丁卯是卯的,仿佛我占了娘家多大的便宜。
每每这时,父亲总会反驳:“我闺女才孝顺呢,常给我零花钱呢。呵呵。”转过头,他又安慰我:“让他们说去!别放在心上。”
我觉得这种啃老的行为很别扭,娘家就回得少了。父亲却不知我的苦衷,仍孜孜不倦地打来骚扰电话。我借口工作忙,一口回绝了他。父亲此时很失落,反复地念叨着:“你们真的不回来了?多好的红烧鱼啊!”我无可奈何地说是,他嘟哝一声“再忙也得吃饭啊!”悻悻然地挂了电话。
无端地,我为父亲感到悲凉,这,可是我意气风发的父亲?有时,我觉得父亲真的老了,老得生活中只剩下吃饭一件事了。
天微明时,我才迷糊睡去,直到父亲的电话再次打来。我不耐烦地接了:“爸,早上你一通吵,害我觉都睡不好。这次又有什么事啊?”父亲兴高采烈地说:“我馋生日蛋糕了,你回来顺便从街上买一个回来。”无缘无故地馋什么生日蛋糕,真是人老多作怪。
我睡意全消,起来打电话订好蛋糕,然后打开电视看韩剧,慑于父亲的碎嘴,我想晚点去。正沉浸于缠绵绯恻的爱情里,手机又响了,又是父亲!我倚着床头,懒洋洋地问:“爸,又怎么了?”父亲仿佛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关上电视过来吧,饭做好了。”我一面嘟哝父亲,一面命令老公和女儿取了蛋糕先去,我要看完这集再去。
女儿说话了:“妈妈,你怎么不回去帮姥爷做饭?”我不觉愣了。
每次回娘家,我都是心安理得地等吃坐喝,从来没有帮过父母。一是他们不让,二是我觉得工作忙,回家歇着理所当然。父母一改善生活,都千方百计地请我们回去,而我们做了好吃的,却从来没想到他们。结婚这么多年,父亲还从来没有吃过我做的一顿饭,甚至,一口水也没喝过我的!我的心抽搐了,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当我们提着蛋糕回到家,父亲早已在门口翘首以盼。阳光下,父亲的脸沟壑纵横,岁月的刻刀,毫不留情地在上面浓墨重彩,看不出曾经意气风发过。我努力地回忆小时候父亲的样子,怎么也回忆不起。
迎接我们到家,父亲的脸笑成了菊花。道旁的合欢怒放着,阳光自羽状叶子中间零零星星地漏下,一派岁月静好的安详。酒至半酣,父亲的脸红了起来,他喷着酒气说:“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回来吃饭吗?今天是你的生日,你竟然忘了!”
我的生日?!我恍然大悟,眼眶顿时温热起来。
父亲说以前家里穷,从没给女儿过生日,一直心里内疚。今天早上醒来,怎么也睡不着了,翻翻日历,原来是女儿的生日。想她出生那会儿,挺瘦的一个小丫头,小胳膊小腿的,一晃就30年了,她竟然也当娘了……
父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女儿瞪着眼睛听。突然,她冲我做了个鬼脸:“妈妈,原来在姥爷眼里,你也是个小孩子。”我说那可不,人长100岁,在父母面前都是孩子呢。
长寿面下好了,父亲捧一碗递给我:“今天我闺女生日,做爹娘的没什么本事,帮不了你啥忙,这些年,我闺女不容易啊!”
父亲的话,似醉非醉,直直地穿进我的心里去,泛出无边的酸楚:工作的困扰,生活的不如意,这些我从来不说,父亲也从来不问,我以为他不懂,原来他一清二楚。哦,父母是弓,子女就是他们射向远方的箭,箭飞得快乐与否弓全都知道,却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原地,看着箭越飞越远的身影,暗自叹息。
我的鼻子再次发酸,瞬时,内疚如蛛网般,绕满心头。
蜡烛点起来了,30朵火苗在微风中摇曳。我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抽空,我一定请父母吃顿饭,弥补今生最大的缺憾。
还没等计划付诸实施,工作又忙了。我只得投入进去,忙得连女儿都无暇照顾,生日时许的愿,早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期间,父亲的骚扰电话少了许多。等我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一个凌晨,手机响了,是父亲。我刚拿起,电话却挂了。
我打过去,父亲接了,一迭声地跟我道歉:“闺女,我不是成心的。一觉醒来,不知怎么就拨了你的号,怕你担心,又挂了。”
我眼泪滴下来,说:“爸,我没有怪你。我是想告诉你,今天我准备做顿好吃的,请你和妈来家吃饭。”许久,他轻轻地答了一声“好”。
四周静谧,只有钟表有规律地摆动着,那是爱的心跳。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尽孝需趁早,身为儿女的我们,你还想让父母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