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百态故事,网罗古今奇闻篇、社会轶事篇、街头趣事,蹩拉气就是一篇经典的世间百态故事,希望你可以在世间百态故事中寻找乐趣
去冬的一个早晨,我赶到石庄时,太阳还没出山。
在村口碰到一个人。我问他:“大哥,队部在哪儿?”
“大队?小队?同志。”
“大队。”
“从这儿,顺大街,往西走;见鱼塘,往右拐;跨过桥,往左拐……”
他这一溜拐,把我拐迷糊了。正不知怎么办好,突然,有人捅了我一把。我回头一看,是一位矮老头儿。这人方脸,大嘴巴,短胡子。他向我一挥手:“走!”
听口气,彷佛我被捕了。可是,我理解他的意思——他要领我去队部。
我们拐弯抹角,走呀走的,走了半截庄。
一路上,那矮老头儿总是一股劲儿——背着手,低着头,不回视,不旁顾,也不说话。
他把我忘了?我有点儿担心。为提醒他,我有意识地和他扯闲话:“贵姓呵?大爷。”
“方。”
“叫什么名字呢?”
“方。”
“有六十多了吧?”
没回声,仍是一股劲儿往前走。忽然,他弓腰拣起一块小木板。
真财迷!这破木板,只有巴掌大,有啥用?我这样想着;而他,却当了宝贝——用手掌量着,用指头比,翻过来看,调过来瞅……
队部来到了。
院子里象个废品收购站——破板子、烂铁头、破绳头、半截砖……一堆,一垛,摆满院子。可是,细一瞅,物以类分,不杂不乱。
方方大爷放好木板,把我领进屋。
支书正写什么,见我进去,拉手让坐,十分热情。
我和支书谈话,方方大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把旱烟袋插进烟包,挖呀挖,挖呀挖。包里没烟了?不,烟包还鼓鼓的。
支书拿过壶,想去打水。方方大爷把烟袋往腰里一插,抢上去,夺过壶,转身就走。
方方老汉走了。我望着院子,禁不住地笑。
支书问我:“你笑什么?”
我打趣地说:“院里这些玩艺儿,既不归仓,又不入库,是展览?还是当摆设?”
“唉呀呀!”支书笑着说,“大仓小库,都叫他塞满啦……”
“他,是谁呀?”
“就是这位方方老汉。”
“他塞了些什么?”
“都是这一货色。”支书咯咯笑了一阵,向砖头堆一指,说,“你看,这些砖头,有从三里地以外捡来的,你信不信?”
“他担任什么呀?”
“保管。”支书风趣地说:“他才上任一个月,先侵了东房,又占了西房;我看呀,他要再当上一个月,支部这个办公桌,大概也得搬搬啦!”
“这么说,方方大爷,真是一个好……”我正说着,支书向我摆摆手。
我明白:他是不让我再说下去。可是为什么?我还没来得及问,方方大爷进来了。
当天晚上,支部办公室里点起一盏三号泡子灯。队干部们围灯而坐,拉成一个圈儿。
这个会,是讨论明春生产的准备工作。开会的人不算多;可是,发言很热烈,争争吵吵,要把屋顶掀起来。
只有方方老汉,独坐一旁,忙着修筐,一言不发。
讨论大体结束了。支书问:“谁还有不同意见?”没人吭声。支书又问:“方方叔,你还有啥意见?提提吧!”
方方叔说:“只有一点儿。”
支书说:“什么?说吧!”
方方说:“犁不用买,把钱用在肥上。”
这一句话又掀起一场争论。有赞成的,有反对的,你一套,我一套,争得脸红脖子粗。可是,方方叔却象没事了。他低着头,只顾修筐,又是一言不插。支书见人们争执不下,就说:“今天就讨论到这儿,会后都准备准备意见,下次再继续讨论。”
散会了。人们熙熙攘攘地走了,屋里寂静下来。支书忙着收拾会场。
方方老汉照旧坐在那儿修筐。彷佛他只是个修筐的,不是开会的,散会不散会,与他不相干。
这时,我问支书:“支书,我在哪儿宿下?”
“哎呀呀!真糟糕!你不提,我还真忘了这回事!”支书笑着,把帽子往后一推,拍着脑门,为难起来。
忽然,方方老汉站起来,向我一挥手:“走,跟我来。”
我跟随方方大爷,走进他的住宅。这是三间正房。他引着我走进西间。屋里没人,炕上铺好一套铺盖。他向炕上一指,说:“你就睡在这儿。”
看样子,听语气,显然,他早就准备好了。
接着,他摸摸桌上的暖瓶,瞅瞅炕边的火炉子——不,这是蹩拉气,忽然气冲冲地出去了。
一会儿,对间屋里,传来老两口子的吵嘴声。
“我掐着耳朵,嘱咐你来不?你,水不准备,炉子不点,安的什么心?”这是方方老汉的声音。
又听他老伴说:“又喂鸡,又喂猪,又忙饭,又轰鸭子……处处一个人,我长了三只手……”
他们吵嘴的声音虽然很低,可能是更深夜静的缘故,一字一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心里非常不安,想过去劝几句,刚一迈步,又觉得不好插嘴。只好躺在炕上,装作没听见。
不一会,方方大爷进屋来了。我见他端着煤,忙说:“大爷,天不太冷,不用点炉子啊!”
他不看我,一挥手说:“歇着吧!”
这命令似的口气,闹得我一时答不上话来。只见他,点着了炉子,就蹲在炉子旁边,把烟袋插进烟包,挖呀挖,挖呀挖,不睬我,也不说话。过一阵,他通通炉膛,添块煤;再过一阵,他又通通炉膛,添块煤。我和他说话,他不是用鼻子“嗯”一下,便是“哼”一声,嘴巴总是紧闭着,彷佛三镢也撬不开。
他把炉子点旺,扇开一壶水,倒在暖瓶里,放在我炕头上;又灌来一壶凉水,蹲在炉盖上,并把炉子封好。然后,一声不响,悄悄溜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跟社员们下地参加劳动。
收工时,方方老汉象新年接客一样,照例站在桥头上。说来也怪,人们远远望到他,都不由得整整衣,擦擦汗,瞅瞅手中的工具。看劲儿,就象要过卡子,准备应付检查似的。
“拿过来!”方方老汉一伸手,拿过我的铁锨,用脚把上边的泥土翻来正去地擦干净,又递给我,说:
“扣上衣扣吧,觉冷再扣就晚了!”
我走过桥,悄悄地对同伴说:
“他不光保管东西,还负责保管劳动力呀!”
“他对你客气多啦!”同伴说,“这些事,放在我们身上,要着着实实地挨一顿训哩!”
队里有个壮劳力老六,不大会过日子:有了东西就吃,有了钱就花。虽然光棍汉一口人,没有吃闲饭的,可是月月不够,年年拉账。我经过观察后,觉得这传言不符事实。一天,我问他怎样学会勤俭的,他说多亏老保管。我问:“他怎么打通了你的思想?怎么帮你作的计划?介绍给你哪些经验?”
老六摇摇头,说:“没有。他从来不说这么多话,他的话很值钱!”
“那么,他怎么帮助你的呢?”
“他处理问题都是‘方方式’的——”老六笑哈哈地说,“有一天,他找到我,神秘地说:‘老六,你攒钱吧!我给你对个象。’不怕你笑话,我是个媳妇迷。一听,劲来了。有了钱,不花,攒着,……攒呀攒的攒了两三个月,凑起四十多元。这天,方方来了,说:‘钱呢,给我吧,我给你办去。’我把钱全部交给他。我盼呀盼,盼呀盼,盼到天黑,盼来了!你猜怎么样?他给我买了一头猪来!我火了,带气地质问:‘你给我对的象哩?’他笑了,说:‘我先找媒人来了,对象由它负责!’他这万年不语的人这一逗笑,闹得我也憋不住了,咯咯地笑起来。从这以后,他又……”
老六说到这儿,方方老汉来了,他赶紧收住嘴。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
忽然,老保管烦起我来。前些天,我和他打交道,他虽然没言没语,可是,给我的感觉,总是亲近的。这几天,他突然变了,看那态度,好象对我有一百个不耐烦。我哪儿做错了?我怎么惹了他?我反省多次,一直没想通。后来,我和支书谈起这件事,支书笑着质问我:“你夸奖他来?”
这一问,使我想起一些事:
我看他每天各处跑,整天不着家,实在够累的,就说:“大爷,你一辈子不容易,又是军属,有功之臣啦……”
没等我说完,他扭头走了。
又一天,我向他说:“有你这个好管家,真是全队人的福呀……”
我说了一阵,他一言不发。
我听人们传说,他没认过师,又会木匠,又会瓦匠,还会铁匠,就说:“大爷,你心灵手巧,多才多艺,真是……”
我没说完,他却跟别人说起别的事来。
昨天晚晌,他扛着一张破犁,正往家走。我上前接过来,一边走着,一边说:“大爷,你对集体忠心耿耿;你对别人实实在在,真是个好干部。不过,可要爱护身体呀……”
我说了半天,没有回声。回头一看,他连影儿也不见了。看样子,也许从我一开口他就走了。
奇怪呀!这老汉的脾气,真有点难琢磨——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一没浮夸,二没奉承,为什么惹烦了他?我正想着,支书笑着:“这个人呀,就是这么怪!你批评他一百句,就算有不对的,他也不烦;你要表扬他一句,尽管全对,他也不喜欢你!”
我琢磨着支书对我说的话,往老保管家走,听到里边传出拉锯声。我心里想:咦!他在搞什么呀?我悄悄推开门,进去一看,嘿!他开上木作铺了——破犁、烂耙、木料、板片,摆了一院子。老保管闪了棉衣,正忙得满头大汗。我一看,心里明白了:他想把破犁耙修好,给队上省下一笔钱。
“大爷,你真,真……”我又想表扬他,看他脸一变色,就势改口说,“你把线拉走啦,大爷!”
“嘿嘿,老啦,眼不给作主啊!”
“我帮你拉下锯吧——”我说着抓上锯,又说,“也就着看线。”
休息时,我见他没把棉袄披上,就说:“你看,棉袄仍在土地上,多脏呀!”说着拿起棉袄,给他披上。
真没想到,就这么两手,他喜欢我了。他的笑容多了,话也多了。我们一边干着,一边说着,一直干到吃饭。
收工时,他嘱咐说:“下午你还跟我一起干呀!”
我说:“当然喽!加上我,会少糟蹋好些东西哩!”老保管嘿嘿地笑了。
晚上,一伙人在队部里围灯而坐,闲磨着牙,等待开会。
桌旁有个“蹩拉气”,它把那旺盛的火焰包藏在腹内,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散发着烤人的热力。
这时,有人说。“我说个谜语,好不好?”
“好啊!”大家异口同声。那人说:“貌冷腹热,面黑心红,不声不响……”他还没说完,大家七嘴八舌嚷起来:
“蹩拉气!”
“老保管!”
“蹩拉气!”
“方方爷!”
“……”
嚷着嚷着,门声一响,鸦雀无声了。
老保管——方方爷,带着一身锯末,走进屋来。他嘴里叼着大烟袋,抽得吱吱响,两股白烟,从鼻孔里钻出来,和“蹩拉气”冒出的烟雾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