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疗”,治愈高墙里的心伤-演不完世间百态,道不尽芸芸众生——生活故事,社会故事,悲欢离合!
2013年10月19日,中央美术学院地下展厅举办了一场特殊的展览,展出的400多幅画均出自关押在监狱的犯人之手。这次画展引起极大反响,因为每一幅画都是生命沉淀后的思考。 说到这些画,不得不提到一个叫叶子的女孩,正是她的独特疗法,才使得那些对人生完全绝望的犯人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 拿画笔当听诊器 受父亲的影响,叶子从小就喜欢画画。2000年,13岁的叶子独自一人从河北邯郸来到北京求学,就读于吴作人美校。2005年,叶子顺利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2011年,继续就读本校研究生。 2012年初的一天,好友贾坤给叶子打来电话,邀请她去北京朝阳区杏林小区参加一项“社区公益行”活动。贾坤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心理系,一直热心公益,经常给社会上的一些弱势人群进行心理疏导。叶子常会跟去帮一些小忙。 活动当天,叶子无意中听人说起,小区里有个名叫陈霞的女人,15年前,因不能生育,长期遭受丈夫的家庭暴力,一次争吵后用菜刀将丈夫砍死,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后减刑至15年。出狱后,陈霞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任何人交流,情绪很不稳定。社区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几次想上门开导她,可她连门都没让进,邻居们谁也不敢跟她来往。贾坤和叶子听完,决定去看看陈霞。 叶子说:“第一次见到陈霞,她的眼神让我永远也忘不了,空洞洞一片。”隔着铁门,贾坤尝试跟她交流,陈霞却始终抗拒。叶子笑着说:“阿姨,我们忙了一上午,特别渴,能进去喝杯水吗?”陈霞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把门打开。 通过简短交流,叶子发现,陈霞的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她似乎把所有人都当成了敌人。在监狱待了十几年,一方面恐惧和外界接触,一方面又渴望走出去。几天后,叶子再次去看望陈霞。有了第一次接触,陈霞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这次叶子给她带来几本书,让她打发时间。每本书的扉页上,叶子都画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画。陈霞没留意书的内容,反而看着画问:“是你画的?真好看!”这是陈霞第一次主动跟叶子说话,叶子高兴地点点头。 叶子以为陈霞爱画,此后每次去都会给她带很多画册。每次看画时,陈霞都异常安静,神情也很平和。“你喜欢画画吗?如果喜欢,我教你。”陈霞没表态,只是笑了笑。第二天,叶子自作主张带了一套画具过去,然后帮陈霞把工具摆好,对她说:“你想画什么都行。”陈霞对着画布静静地坐了一上午,到下午的时候,她在纸上画了一幢房子,一棵树,一个人。画面很简单,整个画面却透着浓浓的孤单。 叶子把画带给贾坤看,站在一个专业心理咨询师的角度,贾坤分析说陈霞极度缺乏安全感,她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同,却又否定自己,排他意识特别强;陈霞首先应该做的就是走出家门,或者学着与人相处。 此后,叶子有意识地注意这些方面,她再去陈霞家的时候,会给她一个拥抱。刚开始,陈霞的身体回应得很僵硬,但次数多了,她有时候还会拍拍叶子的后背。 如何让陈霞走出去呢?叶子决定带她出去写生。写生的地点就在小区的操场、草地。刚开始,陈霞怎么也坐不住,只要看到有人来,她的眼神就充满戒备,或者立即站起来,盯着别人看。叶子对陈霞的要求不高,能安静坐上5分钟或者10分钟就行。慢慢地,陈霞看邻居的眼光柔和了,因为她发现,邻居们看自己画画只是好奇,根本没取笑她的意思。 为了进一步降低陈霞的防备感,叶子让她把画好的画送给邻居。陈霞沉默不语,自己的画那么丑,别人会要吗?叶子安慰她:“只要你诚心送,别人肯定会很高兴。” 第二天,叶子带着陈霞敲开邻居家的门。邻居看见她俩,很是惊讶。叶子告诉她,她们是来送画的。接过画,邻居很高兴:“谢谢你,有空来玩。”虽是一句客套话,但陈霞听了却非常感动。 叶子带着她来到第二家,这次叶子让陈霞自己去敲门。终于,陈霞鼓起勇气敲开了门。邻居家正在装修,得知陈霞是送画来的,对方很热情地说:“刚好可以挂在墙上。”陈霞不好意思起来:“太难看了,还是别挂了。”叶子赶紧上来对她说:“你可以画几幅比较好的送来,就当是送人家搬新家的礼物。” 一上午,陈霞都很开心,她这才发现邻居们都很善良,因为她不愿走出去,别人才不敢走近她。慢慢地,陈霞的笑容多了。 陈霞的改变让叶子感触颇深,她想:画画难道能治愈一个人心里的伤?她特意去问了导师,导师说,画画不能直接治愈某种心理疾病,但是能让一个人把心里的不愉快都宣泄出来,如果一个人心理有问题,而他又不愿说的话,画画就是比较好的诊断方式。 叶子想,大多心理有疾病的人都不愿承认自己有问题,特别是监狱里关押的那些犯人,能不能通过“美术治疗”,让他们把心里的想法画出来,把不愉快都画出来,然后针对性地去治疗。热心肠的叶子为自己的想法高兴不已,她跟贾坤说了这事,贾坤也非常赞同,并答应帮她跟监狱方面联系。 一幅幅画带心灵回家 2012年7月,贾坤通知叶子,北京监狱管理局清河监狱下属某监区同意让她去给犯人进行“美术治疗”。叶子的“美术治疗”让监狱的领导耳目一新,他们觉得可以试试,但要求跟叶子签订保密协议,不得对外泄露监狱的名字以及任何关于犯人的事。 叶子先通过绘画讲座的方式选取将要进行“美术治疗”的犯人,谁对绘画感兴趣都可以来,课程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8人一班,时间是周二下午和周四下午。监狱特意把会议室空出来给叶子上课用。 第一次上课,来了8个男犯人。叶子站在讲台上,手脚不知不觉有些发颤,她打开幻灯片,一张一张地放图片给大家看。她说看到喜欢的,可以随时喊停。放着放着,一名中年犯人突然站起来:“我喜欢那个钉子!”他说的那幅画上是一个孤独的钉子,在路灯下发着微光。 这个男人名叫常进,因抢劫被判入狱10年,目前已服刑5年。叶子来到常进面前:“你如果喜欢,可以尝试着去画。”常进腼腆地摇摇头:“我这手从来没拿过笔杆儿,不会画。”叶子拿着画笔对大家说:“你们喜欢什么就画什么,不管你画的好坏,谁都不会笑话你们。而且只要你们肯学,肯定会越画越好。” 叶子把画笔递给常进,让他画画看。常进笨拙地拿着笔,想了十几分钟,却不知道画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只在纸上画了一条直线。两个小时结束后,第一次上课,很多人几乎没动笔。叶子知道凡事都有个过程,她把画册留下来,让大家有空的时候多翻翻。 两天后,叶子再次来上课时,大家的情绪高涨多了。常进在纸上画了一棵大槐树,树很“抽象”,光秃秃的。叶子问他:“为什么这树没叶子?”常进笑了笑:“我不会画叶子。”叶子在纸上画了两笔,还加了几枝槐花,光秃秃的树顿时有了精神。常进眼睛里有了一丝异样的神采:“对,就是这样,我家门口的那棵槐树就是这样。”看着纸,常进眼圈红了,他抚摸着那棵大槐树,好像回到家一样。叶子轻轻地问常进:“是不是想家了?”常进点了点头。“家里有人来看你吗?”常进低头不说话。 事后,叶子通过了解得知,常进家里条件很差,父母都是农民,从小到大几乎没人管他,后来他跟着人学坏了。但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很孝顺,不管在什么地方,总还能惦记着爹妈。入狱后,因为离家远,家里从没有人来看过他。刚入狱那会儿,常进是监狱里最不服管教的那一个,经过一次次说教,他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可谁都知道,他的心里还藏着小火苗,这火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燃成大火,也许在监狱里,也许在出狱后。 贾坤对叶子说:家,可能是常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你多往这个地方“把脉”,就能真正找到治愈他心病的药方。 为了安抚常进对家的思念,第三节课上,叶子特意从网上下载了常进老家当地的一些风土人情照片,然后用素描画出来,一一放给大家看。看着照片上那熟悉的一切,常进哭了。 常进的眼泪坚定了叶子想要帮助他们的决心。其实,他们只是一时犯错,心里有着比平常人还柔软的角落。 2012年8月2日,常进上课时,递给叶子一幅画,画上有一条笔直的路、一轮夕阳。常进跟叶子说:“我很想家,晚上睡觉时经常会梦到家里的一切。自从进监狱以来,他们从没有来看过我,不知他们是不是不愿认我这个儿子,是不是觉得我给他们丢脸了。现在父母年纪大了,我又不在身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停顿了几秒钟,常进接着说:“我老恨这个社会不公平,为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那么好命。不过回头想想,老天还是公平的,我现在唯一想的就是早点出去,找份工作好好孝顺父母。” 叶子把常进对她说的话转告给了监狱的管理人员,叶子说:“常进很想自己的父母,我想帮帮他,可以请他的父母来看看他吗?”监狱的管理人员答应了叶子的要求。 回到家,叶子通过自己在成都的一位老同学,联系到常进的父母,让他帮忙问问他们,能否来北京看看常进,来回路费她想办法解决。知道可以去北京看儿子了,常进的父母很激动。 探监的时候到了,那天常进早早地就起来了,在宿舍里等着。当狱警把常进带到父母面前的那一刻,常进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哭了。母亲看见常进,也哭得说不出话来。父母给常进带了很多东西,有新做的棉鞋、棉衣,还有好多吃的。临走时,父母对常进说:“我们等你回家。” 那天,常进在纸上画了一条《回家路》,路的那头,是年迈的父母。 后来,监狱指导员告诉叶子,常进表现得特别好。通过他的画,监狱里的干部知道了他在想什么,找他谈话时,可以有针对性地去谈,他也愿意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特别配合。 一场特殊的画展 常进的改变让叶子看到了“美术治疗”的确切效果。第一期结束后,2012年11月,叶子又在清河监狱下属的另一个监区办了第二个“美术治疗班”。在这里,叶子认识了另外一名男犯人余鸣。 29岁的余鸣刚服刑不久,2010年12月,他因抢劫罪被判刑12年。他说小时候家里经济不是很好,上完初中就和村里人一起出来打工了。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余鸣渐渐迷失了自己。他把自己辛苦工作换来的钱,都用在了吃喝玩乐上。“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了我的女朋友李静,可能我还会继续那样的生活。”余鸣说。 他认识李静是在饭桌上,她是那家饭店的服务员。李静的家庭也不幸福,可她乐观坚强,一直靠打工养活自己。余鸣很爱她,他觉得,自己要像个男人一样保护李静。在李静的劝说下,他踏踏实实地找了份仓管的工作。 2010年2月18日,李静家里打来电话,弟弟谈了个女朋友,女方不仅要求建套新房,还要几万元的彩礼,家里实在拿不出来,让李静想想办法。余鸣和李静积蓄不足两万元,看着李静焦急的样子,余鸣很心疼,觉得自己很没有用。瞒着李静,余鸣决定干一次“冒险”的事,他和几个朋友筹划了一次抢劫案。在作案过程中,他失手将对方捅伤。 案发后,李静来看过余鸣两次,之后就再没来过。余鸣知道她离开自己是对的,可心里总觉得不甘,自己那么爱她,又是为她家犯的事,她怎么能这么狠心。余鸣表面上一直在悔改反省,内心却从未平静过。他跟叶子说了实话,按照他预先的想法,出狱后肯定要找李静问个明白,不行就同归于尽。 叶子没多说,她知道劝多了反而不好,只是尽心尽意地教余鸣画画。余鸣的画永远只有一个主题:漆黑的夜,几颗星星。 贾坤看后对叶子说,余鸣心里有美好的一面,星星代表他对未来还抱有希望,可以多用美好的人或事唤醒他的善良。等再去上课的时候,叶子会给余鸣安排任务,今天画一轮日出,下次画一枝玫瑰花。可哪怕是画玫瑰花,余鸣用的也是黑色,看上去惊悚吓人。 趁着别人安静画画的时候,叶子主动跟他聊天:“以前你给女朋友送过花吗?”余鸣摇摇头:“那时没钱。”“那她给你送过东西吗?”“送过围巾手套,是她自己织的。”余鸣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手套是什么样的?能画出来看看吗?”余鸣点点头,尝试在纸上画。 这回,他第一次用了大红色。叶子知道,他的心门正在慢慢打开,用色的变化可以最真实地反映一个人的内心。一个人如果不高兴,他首先注意的颜色肯定是黑色;如果他开心,肯定中意红色、黄色和天蓝色等亮色。 此后,叶子每次都跟余鸣聊以前女朋友对他的好,并让他把过去的场景一幅幅画出来。一次,余鸣突然感慨地对叶子说:“没想到她为我做过这么多事。”叶子拍拍他,笑了笑。 余鸣经常跟叶子说李静的事,可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包括他的家庭。叶子想,他是不是有什么伤心的故事? 在一次上课的时候,叶子要求余鸣为父母画一幅肖像。余鸣不知道怎么开始,他看着画纸,呆呆地坐了一个小时。眼看就要下课了,余鸣拿起画笔,在纸上画了起来。望着自己画的画,余鸣流下了眼泪。余鸣对叶子说:“就因为李静的事,父母不愿来看我,觉得我给他们丢脸了,要跟我断绝关系。其实我很想他们,特别是我妈妈。” 叶子带着余鸣画的那幅画,去了他的家,画上只有余鸣写的4个字:我想回家。余鸣的父亲看着画,没有说话,只在一旁抽烟。母亲哭了,她说:“其实我们也很想他,现在已经不怪他了。”临走时,余鸣的父亲问叶子能不能给余鸣带点东西,叶子点点头。余鸣的父亲立即拿出笔,写了几个字:“爸爸,妈妈,等你回来。” 叶子把父亲写的字带去给余鸣看,他当时就哭了。 课程结束时,叶子特意去看了余鸣。他对叶子说:“进来后心里总像是堵了很多东西,不愿说也不敢说。这些天,我心里想了很多,特别是看了父母写给我的字,觉得现在努力改造最重要,争取早点出去。”叶子听完余鸣的话,很感动,也为他高兴。 在监狱里办了几次班后,叶子的“美术”治疗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监狱的领导说自从参加“美术治疗”后,犯人们的情绪都稳定许多,很多人主动找到管教谈心。而这些犯人画的画也越来越好,能否把这些画展览出来,让更多的人见到,这样对犯人们来说也是一个鼓励。 回到学校后,叶子开始筹办此事,学校领导特意将中央美术学院地下展厅借给她用。 2013年10月19日,《迷失的心灵》系列画展隆重举办,展览展出了400多幅画,作者都是关押在狱中的犯人。他们的画技也许拙劣,但来参观的每个人都表情认真,因为那是生命沉淀后的思考,是每一个迷路的人走出困境的心路历程。 采访时,叶子说,“美术治疗”还处在一个起步研究的阶段,很多东西都需要慢慢摸索。但不可否认,它是治疗心理疾病的一种新的尝试,摸透了它,也许有一天,一支小小的画笔就能把“心病”治好。 [应叶子的要求,文中常进、余鸣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