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炸南京前的信息战-演不完世间百态,道不尽芸芸众生——生活故事,社会故事,悲欢离合!
一、七十年前的老照片
法国巴黎,荣军院大街上的安东尼画廊内,安东尼·小林正翻看着刚刚送来的巴黎晨报。忽然,他的目光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那是一幅油画的照片,画面描写的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一对年轻的情侣在火车站依依送别的情景。这场景让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读起照片旁的新闻。报道中提到,这是一位中国著名当代画家的作品。此刻,他的作品正应邀在法国做巡回展览。中国,当这个字眼再次滑过安东尼·小林的心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幅画有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了。他曾经看见过一幅一模一样的作品,只不过,这幅作品是一张照片,而且是拍自1936年的中国华东。
安东尼·小林一想起那张照片,立刻想到了自己的爷爷。他再也坐不住了,拿起报纸,驱车去了十一区的圣玛丽医院。
九十九岁的小林重三郎躺在病床上,作为一个快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他常常陷入半是回忆半是幻觉的梦境之中。
这次他睁开眼,看见了自己的孙子安东尼。
“爷爷,您感觉怎么样?”
“是安东尼啊,你来了。”小林重三郎看见安东尼手上的报纸问,“报上有什么新闻没有,给我念念。”
安东尼帮他坐起靠在床头,将报纸摊到他面前:“爷爷,报上介绍了一个中国当代画家的油画作品正在法国做巡展。您看看这幅作品——”
顺着安东尼手指的方向,小林重三郎的目光落到了报纸上。他看到了那幅图片,心中一震,伸出颤抖的手,抓起报纸:“这、这、这……”
“爷爷,我一看见这幅图片,就想起了您拍摄的那些老照片了。这幅作品和您拍摄过的那张老照片简直一模一样。所以我就拿着它来了。”
小林重三郎抬起头望向前方,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七十多年前。
二、小林重三郎的回忆
小林重三郎出生在日本琦玉县的一个小商人家,高中毕业后,经熟人介绍,他进了大企业三菱重工。小林重三郎自小接受过良好的汉语教育,在经过一年的专业学习培训后,二十岁的他被派往中国大陆实习。
来中国之前,他就很喜欢摄影,到了中国后,经常拿着相机拍摄下自己看到的一切。
1936年暮春,被公司派往南京出差的小林重三郎,在南京下关火车站看到了一位中国女孩,让他惊为天人。那个女孩十七八岁年纪,标致的瓜子脸,一双眼睛有如点星。高挺玲珑的鼻子下,一张樱桃小嘴娇艳欲滴。女孩一身粉绿色的学生裙装,衬得她凝脂般的肌肤更加白皙动人。
小林重三郎看呆了,目光也从镜头后移开,落到了女孩的身上。那女孩似乎在等什么人,不时抬头看看火车来的方向。她脸上的忧色让小林重三郎心中突然升起一股醋意,她是在等自己的情郎吗?果然,当一列火车从远方呼啸而来时,女孩的目光变得急促起来。隔得老远,小林重三郎便看见一个男人从火车前半部探出半个身子。
那个年轻的男人穿着制服,朝女孩挥舞着手臂。火车并没有停下来,只是进站后放慢了速度。女孩跑上去,和男子说着什么,并把手里的一条白手绢递到男人手中。那一刻,小林重三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按动快门,拍下了这一幕感人的画面。
“原来是这样。可是,这个中国画家的画为什么会和爷爷的摄影作品有着如此惊人的相似?”
小林重三郎又陷入了回忆中。拍完这张照片后,小林重三郎回到住处,洗了三份出来。对于自己的作品,他都会做一个备份。而对于这个让他敬为女神的女孩照片,他特意多洗了一份带在身边。一年后,小林重三郎加入了日本华中派遣军,参加了侵华战争。
1940年11月,在徐州会战中,他的部队俘获了一名特工。当时,小林重三郎已经升到了日军间谍机关的少佐。当那个男人被带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小林重三郎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身后墙上挂的一幅照片,鼻翼起伏,一副心情激荡的模样。
小林重三郎回过头,看见那张照片,正是自己四年前在南京京郊拍摄到的那个女孩的照片。“你认识他们?”他问男人。男人轻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没有做任何回答。小林重三郎盯着这个男人的脸,试图透过那张满是血污的脸,辨认出那个男人的真实模样。可是他的努力失败了。这个男人很顽强,在经历过严刑逼供后,仍然紧咬牙关没有吐出一个字。最后,他被关进日军谍报机关辖下的战俘集中营。
不久后,这些战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在战俘营的茅厕下挖出了一条密道,并想办法和外面的同志联系上了。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逃出了集中营。而小林重三郎挂在墙壁上的那张照片也正是那一晚丢失的。
那天,办公室里,小林重三郎的桌上放着一瓶清酒,他一边饮酒,一边擦拭端详着那张照片。看着照片中的女孩,小林重三郎自言自语:“我心中的女神,你究竟在哪里?”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个被俘的间谍刚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看到这张照片时的神态。这家伙是不是认识这个女孩呢?否则他怎么会有那样的表现!
就在小林重三郎心驰神往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向敏锐谨慎的他,竟然没有察觉。等他发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时,一下子惊跳起来。接着头上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来,发现那张照片不见了。后来又得知战俘营的一部分战俘也逃出了战俘营。
“因为这个过错,我被调离了竹机关,派到前线打仗。1943年春天在东北被俘,关进了战俘营,接受教育改造。由于反省改造积极,1949年年底,我被新中国政府释放,送回了日本。而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那张时刻带在身边的照片。至于你见到的那张,是我摄影作品的备份档案。”说到这里,小林重三郎有点激动起来,“安东尼,你去找找这位画家,打听一下他的这幅画的来历。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和我丢失的那张照片有关。”安东尼答应了爷爷,离开了医院。
三、画家的回忆
通过自己在业内的关系,安东尼很快联系上了画家王虎臣。当他把自己的来意说出来时,王虎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问:“你莫非认识当年的那个日本军官?”安东尼一惊,便把刚刚从爷爷那儿听来的故事说了出来。
王虎臣听完后点点头:“我这幅画确实是和一张照片有关。”十年前,王虎臣在一次民国摄影展览上看到了这张照片。他一下子就被照片中女主角的美丽打动了。他千方百计找到照片的拥有者,借出这张照片,根据照片画了这幅画。“可以说,我只是在充分想象画中人物当时心情的基础上,完全复原了那张照片。当我把它放在照片拥有者面前时,他一下子就被打动了。他说我画的比照片更出色,完全画出了当事人离别那一刻的心情。而且,他还告诉了我有关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安东尼急切地说:“那,你能不能跟我讲讲!”王虎臣点起一根烟,思绪在缥缈的烟圈中开始飞逝。
照片的主人叫肖万泉。那天,肖万泉老人望着眼前的油画,颜料的气息一下子就把他带回了70年前,那时候整个中国的上空都飘浮着硝烟的味道。肖万泉和李素梅的相识就是从那个充满硝烟的时代开始的。1931年,九一八爆发,关内人民展开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肖万泉就是在一次游行中认识的李素梅,那时候,她才15岁,一个纤细的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在被军警驱赶中,她跌倒在地,是肖万泉扶起了她,又搀着她离开并送她回家。从那以后,两个年轻人心中便互相有了好感。一年后,肖万泉考入了黄埔军校,南下从戎。他们一南一北鸿雁传书,最终确定了感情。
1936年春,肖万泉接到一个任务,让他乔装去敌后进行谍战工作。接到通知后,肖万泉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在出发之前,他发出一封快信给李素梅,希望她能等在火车站,与他见一面。火车经过南京京郊车站时,他终于又看见了朝思暮想的爱人。整整两年时间,她变得更加美丽与成熟了。
李素梅叫着他的名字,拼命跟着火车跑。肖万泉朝她挥动手臂,喊出了自己的心声:“素梅,等我!”“我等你回来,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平平安安回来!”李素梅叫着把一方素帕塞入他的手中。
火车越开越快,李素梅追赶火车的身影也越来越小。一直到看不见她,肖万泉才缩回车内。他展开那方素帕,只见里面裹着一张李素梅的一寸小照和一缕青丝。他把它们郑重地收藏在胸口。
1940年10月底,在探明日军准备调动关东军731部队到徐州会战中进行细菌战,肖万泉秘密回到前线通知了国军部队。可不幸的是,在他返回途中被擒,送进了日军间谍机构竹机关的集中营。
“你想象不到当我刚一踏进那个日军少佐的办公室,看到墙上挂的那张照片时的心情。我竟然看到了我自己,还有我最心爱的爱人——素梅。我这才知道,原来就在我和素梅相聚的那一刹那,竟然有人抓拍了这个画面。更令人感到讽刺意味的是,拍下这个画面的竟然就是那个日军少佐。
”他也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想从我的嘴里掏出什么。可是,我咬紧了自己的嘴唇。他拿我没有办法,只有把我关起来。后来,我们与自己的同志联系上了。然后,团结两个工营的战友,利用劳动间隙方便的机会,忍受着恶臭,在简易的茅厕坑下挖出了一条逃跑的密道。
我们准备利用日军庆祝天皇寿诞当晚逃出集中营。那一晚,我坚持留下掩护,最后一个出去。因为,我还有一个心愿,素梅是我的,哪怕只是她的照片也不允许日本人的手去碰。
“当战友们潜入密道后,我换上外面同志利用暗道送进来的日军军服,混过了岗哨,来到了那个少佐的办公室前。我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他大概喝醉了,正在欣赏着素梅的照片。我走进去,击昏了他,拿走了照片。这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张照片了。”
“那照片现在还在肖万泉手中吗?李素梅呢?”安东尼问。王虎臣的眼睛黯淡下去:“肖老三年前去世了,抗战胜利后,他一直在寻找李素梅,可是却杳无音信。他信守承诺,终生未娶,临死前把那张照片给了我。”
“那照片呢,拿来。它应该是我爷爷的!”
“你爷爷的?哼!”王虎臣轻蔑地哼了一声,“那是我们中国人的。”
“可是它是我爷爷拍的啊!”
“是他拍的就是他的吗,那你们日本的文字、文化还都是我们中国的呢!”
安东尼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深鞠一躬:“对不起,我说错了,请您让我看看那张照片吧,我想让爷爷看看,毕竟他时间不多了。”
“我把它捐献给了南京抗战纪念馆了。”
四、馆长的回忆
安东尼马不停蹄赶到南京抗战纪念馆,在展厅中他终于看到了那张照片。陈馆长解释道:“三年前,王虎臣先生把它捐献后,我们对其中的主人公做过深入调查。”
“那您知道这位女士现在在哪里吗?”
“她——已经过世了。”
就在安东尼感到惋惜时,陈馆长说:“你知道是谁害死了她吗?正是你的爷爷!”
“什么?”安东尼震惊得瞪大了眼睛,当他听完了陈馆长的叙述,才木然地回到了巴黎,来到爷爷的病房中。
“你找到它了?还有她?”小林重三郎眼神迫切。安东尼点点头:“她已经死了,死于1937年12月,日本对南京的大轰炸中。”
“什么!”小林重三郎一下子瘫坐在床上。
“爷爷,他们说是你害死了她!”
小林重三郎的回忆之门再次打开,终于触及到自己始终不敢去面对的那一幕。因为自己汉语流利,高中毕业后老师劝说他去中国工作。并且为他找了一门好差事,去三菱重工的在华矿业株式会社。就在他入职后的当天,上司和老师都找他深切恳谈,希望他能为国家尽力。于是,他利用自己流利的汉语和拍摄技艺,把中国华东地区的重要交通设施都做了详细的胶片记录。这其中就有南京下关火车站,这里是南北中转的枢纽,又处于国民政府的首都,自然重要。而他之所以洗了三份照片,其中一份就是送达日军军部的情报。而日军正是利用这份情报空袭了火车站。当时,李素梅参加了救护队,正在火车站救护伤兵和平民,被炸死了。
安东尼耳畔又响起了陈馆长对参观者的解说,关于那份照片他是这样说的:日本是个岛国,资源匮乏,所以危机意识重。自明治维新后,政府有意对国民加大洗脑教育,告诫全体国民,无论看到什么,只要认为跟日本有利害关系的都要上报政府。这也正是日本在二战时谍报系统庞大高效的原因之一:全民搜集情报。来华经商的、旅游的、读书的,只要看到什么,记下来,回去报告给相关部门,然后一点点拼图,通过这种细梳法,获得极其精细的情报。而这种谍报方法,直到今天仍然在继续着。
听完安东尼的复述,小林重三郎失声痛哭。好久他才止住哭泣,哆哆嗦嗦地挣扎着要起来。安东尼忙按住他:“爷爷,您要干什么?”
“我知道我还有什么没做,我要去……去南京,在抗战纪念馆,在她的照片前,在大屠杀纪念碑前跪拜,请求她的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