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行

 
踏雪行
2017-04-28 15:20:37 /故事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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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大哥哥时我六岁,他游历江湖刚回来,风尘仆仆,胡子拉碴,像一头疲惫的老马,可他明明才十八。他披一件灰青色的蓑衣,穿过江南罕有的瓢泼大雨,走到坐在廊下台阶上的我面前,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一个粗人也可以有那样温柔含笑的眼睛。他蹲下来,把我过长的袖子往上卷了一点,我安心地向他伸出另外一只。

“你该有一件合身的衣服。”他笑着跟我说,“下次见到你,我可以送你一件。”乳娘匆匆过来,从他面前抱走了我。

他迟迟未践行的诺言让我等到第三年的冬天。

家里热火朝天地准备新年,府里府外张灯结彩,奴仆通通换上新衣,父亲的所有子女都聚在堂前。时过午夜,豫州城内响起第一声爆竹声,然后接二连三的爆竹声几乎将整个豫州的天空都密密盖住,我嗅到空气中浓烈的硫磺味道,转眼就看见别后三年的大哥哥正从门外走入堂内。

屋中静无人声,哥哥们彼此心照不宣,脸上有因为不安而略显模糊的笑。他孤零零地站在中间,肩头压着皑皑的积雪,下雪了?上一次的初春,下一眼的晚冬,原来已经三年。

我不自觉地轻轻叫了声:“大哥哥。”

他茫然孤单的眼底有我见过最凄清的雪。

父亲淡淡地招呼他:“回来就好。”稀稀拉拉的谈笑声、讲话声又重回到我耳边。

当晚父亲书房传来的争执声彻夜不息,天色破晓,整座府邸还在休憩,大哥哥再一次离去。我从书房门口跌跌撞撞一路追至后门,人人都说我大哥哥轻功了得,可我很容易就在府外路口追上他的脚步,我气喘吁吁地大声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他摇头,却渐渐笑起来:“年前去上京,路过一家卖衣服的铺子。”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层层揭开来,里面是一条绯红色的裙子。

我竭尽全力地望着他。他明明快乐的脸渐渐苍白,额头渗出一层虚汗,他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才肯罢休。他将油纸包往我手里一塞,狼狈地转身走开。

从那以后,长大对我来说是一件强烈期待却又忧心忡忡的事,关于大哥哥的点滴讯息组成我生命喜悦的所有意义。他的传奇是我不眠不休愿意听一万遍的故事。

他仗义兼济,他拯救万民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他也曾通宵达旦与土匪流寇痛饮,他创造出江湖上那么多惊心动魄的谈资,可每一次见面他都那么不快乐。

乳娘说,男生九月不祥,大少爷生得不对。她慢慢地叹了口气,九月初九,是中原的鬼节。

他的出生先拖累生母难产而死,之后诞生的所有子女也都没能活过百日。父亲请来高僧布道,决定将大哥哥送走。

我记得,我记得那一年江南有罕见的瓢泼大雨,当值守门的人寻隙小憩,后门大敞竟然无人看守,六岁的我亲眼看见那个高大瘦削的男人走进我的家,一路走到我面前。

他的蓑衣滴答,他的发丝淋漓,他凄清的表情好像重新走入一个曲折的梦境。最后,他看见我:“你叫什么?”

那是我的大哥哥,我少小离家的大哥哥在我面前,让我看见他眼底分明的泪意。

父亲想让他成亲安家,跟杜伯伯家的嫣姐姐。大哥哥回来的除夕当夜,她和她的父亲来我家中拜年。

大哥哥不答应,他这样的人,来路不定,去往无踪,任何时候都是拖累别人。他和父亲争执不下,离家半月后,嫣姐姐留书一封,简单收拾行李追随江湖上他留下的讯息,一路找他去。

她对他一见钟情。我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会有人不爱他。

全豫州城都震惊,杜伯伯气得要命,父亲也是,派出门中弟子全天下地找他口中的逆子,扬言要断绝跟他的父子关系,这样陆陆续续找了有大半年,茫然无绪时嫣姐姐却独自回来了。

我去看她。半年不见,嫣姐姐变了很多,从前她活泼快乐,现在她依旧快乐,只是变得沉默,她会长久怔忡地凝望着某一个角落,嘴角带着芙蓉花一样隐约而甜蜜的微笑。我知道,她爱上了我的大哥哥,从她眉山眼角不经意闪现过的忐忑和执着可以看出。

我问她:“大哥哥过得好吗?”

“他过得很好,”她微微笑着,却忽然幽幽叹息,“他不得不让自己好过。”

我懂她的意思,许许多多的人需要他,就算天底下的人都失落,他也不准自己难过。

我继续问:“嫣姐姐,你和大哥哥怎么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她渐渐沉默,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说:“我沿路向人打听他的踪迹,听说他在关外,于是我一路北上找到他暂时落脚的农庄,在此之前我设想过种种与他见面的场合,唯一不曾料到他重伤在身,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斗。当我推门进去时,他几乎已经奄奄一息,他的剑还紧紧握在手里。可醒来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讲起。”她转过脸来凝视着我,眼中有一种动人的光泽,“你的大哥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为他洗衣,做饭,我们在一起整整一百六十九天。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走吧。’我不肯,他就冷冷地看着我,‘随你。’我默默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天未亮就收拾行李牵马走出农庄,走到山下,走到快要看不见他的地方。一道白光击中我的心,突如其来的恐惧就在一瞬间将我彻底吞噬。我片刻不敢停留,我几乎忘记马在我手中,我狂奔着赶回那里,当我再度推开门时,我看见遍地的陈尸,院中寂静无人声,我泪流满面奔进每一个院弄,最后,我在我曾住过的房间里找到他。

“他坐在椅子上,抱着他那把剑,安静得好像已经死去多日。我开始不知所措地发抖,我甚至无法控制我的恐惧,它们已经将我的心五马分尸。终于他说,‘想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我的泪激涌而下,在他抬起头的刹那。我只想放声痛哭一场,哪怕他最后安然无恙,可原来他早就放弃求生的想法。”

我同样泪眼潸潸地望着嫣姐姐,我的大哥哥,明知生而无望,我的大哥哥,连爱一个人都这样费力艰难。“他真傻。”我喃喃。

“‘真傻。’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我有什么好,我连自己的命都把握不了。’我告诉他,‘以后你活着,我也活着,你死了,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我十四岁那年,母亲做主托父亲给我议了一门亲,对方是官宦之子,品貌皆佳。与其在意我未来的夫君,事实上我更在乎嫣姐姐跟大哥哥的婚事。

最后一次南下的大哥哥给我捎来一只幼崽,他听说我的亲事,专程赶来向我道喜。他依旧还是那样,瘦削而坚毅的脸庞,只是从来凄苦无限的眼底开始有星火的温暖光芒,像是久无波澜的湖面,被风吹起涟漪。

我拼命忍住盈眶的泪,那样辛苦,可他永远不会知道。我们隔着笼子蹲在地上一起研究这只幼崽的物种。

终于他笑起来,眉目温柔地舒展开,像是一张打开的卷轴,写意山水,自得风流:“是只熊。”他肯定地判断。

我的泪潸潸地落下来。

大哥哥,从前现在你送我的,都是我不想要的,大哥哥,我想要的,你怎么才可以帮我拿得到。他伸来一只手,用微凉的指腹揩去我的泪,问:“哭什么?”

哭什么?我的泪流得更加汹涌,却只是摇头:“从今往后,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平平安安活下去。”

他怔忡一样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大哥哥,你答应过我的,从此往后,我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会听,我记挂着你的生死,那么,也请你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底。

嫣姐姐经常来看我,忧心忡忡,明明是抱怨的语气却分明有隐约的甜蜜,我以愉快的心情听她谈及婚期将近的种种琐事:新服的布料哪家好看,绣娘新鞋做得针脚太大,喜宴做菜的大师傅有事要走,一时找不到合心意的厨子……

婚宴当天,我因为身体不舒服,喝了几杯酒便告罪下席,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不知因何缘故,我头脑昏昏沉沉,四肢也无力,耳畔似有金戈之音嘈嘈切切,有人急切地呼叫着我的名字,但我无力应答,只想从此深睡过去。

我自一个溺水的噩梦中陡然惊醒。一轮明月悬在半片格子前,四周悄然无声,没有丝竹奏乐,没有锦瑟和鸣,静得好像一个寻常的月夜,宴席已经结束了?我在心中发问。翻身起床推门,然后震慑于我所闻见的血腥,震惊于我所见到的情形,我愣在那里。

我的头和脑千百倍催促我去看看外面的动静,我的四肢仿佛被人钉在原地,再不供我驱使,我看见曾与我朝夕相伴的丫鬟春兰、秋菊俯毙在地。下一刻,我冲出我的院落,但却没有看到我的父亲和哥哥们。

适才还喧闹的庭院眼下静得有如鬼域,我愣了片刻,转而冲向嫣姐姐的新房。房门大敞,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进。然后刹那间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看见大团团的血,仿佛那个重现的梦魇,汹涌的潮水将要把我溺毙。

嫣姐姐的新衣被人撕裂,雪白女体横陈,上面附着令人胆战心惊的青痕,凌乱的妆发已经看不清曾盛装打扮的痕迹。她在被人一剑刺死之前,还遭受过比死亡可怖千倍的凌辱。

我听见大哥哥的声音,来自我的背后。

我转过头,那一刻,我恨不得我双目已然失明。今天是他的婚宴,这里是他的新房,床上是他深爱的姑娘,可他来迟了,回来的路上他拐去苏杭一趟,找最出色的绣娘,因为嫣姐姐说她的新鞋不合脚。

我几乎恐惧地叫了一声:“大哥哥。”

他的脸色惨白,他的额头渗出虚汗,他的手背绽出一条条青筋,他仿佛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他慢慢地走过来,走过我的身边,我轻轻地叫他:“大哥哥。”

他仿佛没有理解我为什么叫他,他转头看我,我死死捂住嘴巴。

他的眼神从死灰变为全盘寂灭,他终于有所决定——从此往后,他将不再为自己的生死挣扎,如果这是他的命,他愿将那曾唾手可得但终究不属于他的家拱手奉上给魔鬼宴飨。

不觉间已泪流满面,当他跪倒于嫣姐姐床边。

最后他抱起她来,转身往外走。

我亦步亦趋跟着他,我们穿过回廊花园和小径,经过假山时,略显尴尬的父亲和哥哥们从山背后走出,他们一齐回避着大哥哥的视线。

嫣姐姐死了,整个府邸的下人都死了,可父亲还有我的哥哥们却安然无恙地活着。或许被大哥哥的眼神刺到,父亲突如其来地恼羞成怒,指着他冷冷道:“你生来不祥,注定给家中惹来祸事,早在你出生后就不该让你回来,只恨我自己心慈手软。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早修好这密道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竟然还指责大哥哥不祥。忽然之间我想放声大笑,然后翻身倒地痛哭一场,从此灰飞烟灭,我不要我的魂魄和肉体留在这个家。

大哥哥漠然地看他们,一语未发,继续往外走。

我一路跟他到门口,看着他抱着嫣姐姐翻身上马,我急切地跑上前追问他:“大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他低头看我,目光仿佛一棵升入参天却无依的大树凝视着地上一朵曾被他照顾一样无依的花,当他开口说第一句话时,我看见一缕血滑下他的嘴角,他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他说:“好好地活下去。”

我看着他策马纵身,一人一骑,探向最远的天边我永不可及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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