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北国-演不完世间百态,道不尽芸芸众生——生活故事,社会故事,悲欢离合!
他与女生之间,自然而然,仿佛已经认识一百年,再无隔阂。“电灯泡”有“电灯泡”的优势,浑然不觉中,培养出了解和好感。回想起来,发现早有交集。一并听那同学宣讲,接受教育;继而被指使工作,交代任务;然后同去执行,再行汇报。他是领袖型人物,而他们,忠诚,谦逊,崇拜精英,是他的大众。他伴在两位身边,作他们的障眼法,事实上,是给自己作了障眼法。再看笔下的文章,不都是写给一个人的?吟风颂月述的是温柔心,战斗檄文唱的是激情歌。本来这一个人不知在哪里,现在知道了,就是她!原来,他想,早就有这个人了,却不自知,是事态朦胧,还因为羞怯。许多事都被“羞怯”两个字耽误,要不是有阿姆,帮他挽回败局,人生将是另一番面目。从恋爱一路到婚姻,途中有一个关溢,有点难住他,就是同学。甜蜜中的苦涩,是愧疚又是窘。阿姆看出他的忧虑,阿姆就像先知,什么都知道。手里摇着蒲扇,眼睛定定对着前方,说道,同学是走四方的人,抛得下父母妻仔!他未及追问为什么,阿姆接着说,同学与他阿爹有同样的相,双耳紧贴后脑,前额有一对鼓,这种生相,走遍天下有人帮!他与同学相处多年,不曾留意这两点,阿姆只一眼就全看见了。更让他吃惊的是,阿姆提到“阿爹”这个人,虽然因为寻他才到的香港,可连一张相片也未留下,他从来不去想象“阿爹”的生相,仿佛是一个没有实体的人。阿姆的话打开一扇门,放他走出情义的囚禁,释然了。
他们先是和同学写一封信,因斟酌字句,延宕下来。婚期日益临近,最后放弃写信,代之以一张婚柬作告知。想不到,同学竟然出现在喜宴上,加盟迎亲兄弟团。海上生活与体力劳作使他更加结实,皮肤是古铜色,双臂伸开,几个小孩攀住了打秋千,他再慢慢抬起来,举座皆惊。送亲姐妹团有好几位向他传递眼风,他则兵来将挡,水来土壅,迎拒自如。显而易见,已在风月场上有过历练。想一想,那远洋轮一出几万里,停航码头多少流莺,滋润着漂泊的身体和心。女生选择这一个,不选那一个,也是先知先觉。他逐渐明白,不止是阿姆,还有现在的妻子,女人大多有特殊的感知能力,这既带给他好运,也带来烦恼。总之,过去和将来,他都要与这种异能纠缠不清,最后败倒。
虽然是阿姆热情支持的婚姻,但婆媳关系跑不脱传统窠白,龃酷是免不了的,夹板气是免不了的,非此即彼的两难选择亦免不了。日常生活的筛选相当可怕,漏去的都是好处,留下的且是坏处,因好总是细腻的,坏呢,突出、尖锐和粗糖。阿姆本就是个强人,否则的话怎能够单枪匹马,带他到今天;妻子渐渐的也显现出强来,为他所料不及。两个强人都怨他软弱,他不止软弱,更是亏负,亏负她们的恩情。阿姆赐予的毋庸说了,妻子,赐予他爱,还有子息。妻子给他生儿子,不是一个,是三个,他很高兴不是女儿,而是儿子,要不,他就又多了债主,并且三个。千真万确,女性是他天然的债主,他生来就是为还报她们的施舍。有时候,当他独自一人,安静下来,对比双方的能量一-他从来不评判是非,倘要评判是非,那么一定是她们都对,就是他错,所以,他只以强弱论。从本性说,阿姆强,妻子尚有几分温柔;从遭际看,阿姆受的苦多,磨砺也更大,妻子基本顺遂,家境不算富足,温饱还是有的,可算在和谐环境中长大,但这种和谐却在婚后被颠覆,于是崛起,所以,就这项说,妻子的个性是被阿姆激发起来的。当然,他忽略一点,三人行是因她主动,才有结果,更可能是潜在的力量型人格;人间事物其实受天意造化主宰,某一方能量上升到倾斜失衡,另一方亦会反弹,水涨船高似的。于是,对峙就保持住了。妻子本是后起,又需服从于长幼尊卑,地位就在下风,然而,一径生下三个儿子,气焰步步高升。自从生产以后,不知是荷尔蒙缘故,或者心理变化,妻子说话声音粗壮,腰腿圆出一周,脸也宽出一指,原先那个温婉的女生藏到芯子里,看不见了。现在,她们势均力敌,平起平坐。他作着评估,现实的烦恼变得抽象了,生出哲学的理趣,又不纯是思辨性的,还有一种温馨,来自于亲缘。一旦她们出现,争端挑起来,好心情烟消云灭,只觉得人生是一场折磨。
后来他与妻子分手,完全是另外的缘由。其时,阿姆已经过生,或者说,他拖延到阿姆过生,方才签署同意书。事实上,婆媳生怨,日积月累,终究消耗了夫妻的亲密。妻子离去,他心中是有遗憾的,本来,阿姆不在了,也许他们间的罅隙有机会弥合,可是,冷淡了的夫妻,再度热情起来的可能几近于无。不如好合好散,换一种缘分。
阿姆过生,妻子离婚,三个儿子都成年,只有小的还在读书,费用他包,跟母亲住。所以,房子是归妻子。他净身出户,倒也清静。经过这一段冗杂的世事,他对自由生出新的认识。一切善后处理完毕,头一项要做的事,就是看望生母。
二
三岁跟了阿姆,对生家没有记忆,前面说了,因阿姆时时提及三百番薯丝,知道是个贫家。可阿姆也不是富家,放眼都是一片穷,所以,又像是记得似的。无论闽南故里,或新填地街,那多子女的一户一户,都是生家的照相。阿姆与他生母,是一个娘家村人,溯远去,连得上亲攀,断不绝音信。他又有心,很会猜,渐渐就将那些鳞爪拼起来龙去脉。生父过生,与他头生子落地同一年,他虽不信佛,暗地也觉得有因缘。他知道家中连他共三兄弟,他也有三个儿子,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姐姐。心里就相信,如果与太太不生隙,也会得一女儿。关于这姐姐,有一桩事他从未和阿姆说过,就是他们姐弟曾经见面。八十年代中,大陆经济改革,香港近边的保安镇开发新区,立市为深圳,姐姐从深圳人香港,在一家车衣厂做工,联络到他。接起电话,他倒也不吃惊,仿佛早在等待的一日终于来临。那是八月的下午,出地铁口,搭乘小巴,需越过一个隧道口。汽车的尾气汹涌而出,烈日当头,满耳发动机的轰鸣,地面在脚下震颤。他先是虚脱,热极了,却不出汗,手脚冰凉。喝下一瓶水,并无缓解,反增添一项,尿急。眼前一片白炽,不知往哪里找厕所,就在隧道内侧的影地,面壁方便。倏忽间回到穷破的山村,变成极小极小、光屁股的小孩。撒过一泡尿,身上轻松了,手心脚心有一股热上来,汗如雨下,眼睛里则是泪,糊住视线。他哽噎着,一步高一步低走到小巴停靠站点,上了车。炎热的午后,极少有人出门,车上只他一个,等一时,还是他一个,便开动了。走一站,停下开门,没有人上来,再关门,上路。司机似乎吨着了,整个香港都让午眠魇住,只有他一个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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