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北国-演不完世间百态,道不尽芸芸众生——生活故事,社会故事,悲欢离合!
紧接着,太太的离婚律师函发来了。俗谚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另一种说法则是,夫妻共患难易,同享乐难。回顾婚姻,他们既没经过大的患难,也不曾有大的享乐,而平常的日子里,堆垒起的怨艾早就分离他们,只不过借这一时作由头。他知道,太太对自己失望已久,事业和经济上的后进是一条,婆媳对决中立场暧昧是又一条,还有一条,也许是双方都不意识的,就是人届中年,难免会对所有的人和事生厌。这一封律师函有要挟,又有负气。
他没有签署同意,说辞,也是事实是,阿姆病在床上,他不想让阿姆看见家庭破裂。太太也没有逼迫,于是拖延着,两人都抱苟且的心情,也是下不了决心。他们可算是少年夫妻,一路长成,一路将老,像是至亲,却又不全是,在他的身份处境,所谓至亲,都是有隔阂的。有亲无情,有情却无亲,情和亲都是有恩。三个孩子,应为血亲,但为妻母相争,形势复杂,为公平见,他只能采疏离的态度。父子之间本就淡远,如此更生分了。寂寞时,他会遗憾没有女儿,女儿当近昵些,可是,他很怕近昵!近昵意味受恩,他是个负债累累的人,尽其一生图报都不够用。
虽然没有签署离婚协议,两人却都默许了现状,就是似离非离。争吵不再有了,反倒更像路人。自从投资重创,阿姆日渐委顿。阿姆的奋斗史,起点很低,低到地平线下,但却节节向上,所以从来相信天道酬勤。眼看着燕子衔泥,一点一点的垒起倾刻间坍塌,不得不怀疑命里有业障,到头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时节,有多少老迈与软弱的人一蹶不振,跳楼的,烧炭的,服药的,阿姆不会戕残生命,倒不是守什么戒律,只是秉性刚硬,不肯让步。但刚硬同时也易折,人算不如天算,阿姆终于倒下了。
夜里,阿姆睡下,太太进屋,自从儿子在外寄宿,多出一间卧室,他们就分房了。他独自走出家门,乘地铁到天星码头,坐在水泥砌栏。水面幽暗,两边楼宇的灯火熄了一半,渡船离岸,笛声如咽,湿热而味咸的海风迎面吹来,多么忧郁啊!却有一种凄美,使他的愁苦变成诗意。文艺青年的心来拯救他出俗世了,一些伤感的句子涌现在脑海,就像渡船横过水面,拖曳一条浅浪。几颗细小却尖锐的星星钻出云层,罩下一层薄亮,天水间豁朗开来。夜深了,岸边的人不见少,反见多,许多游客,还有恋人,这是不夜的城和不夜的人。他离得很远,仿佛隔岸观火,同时又深陷其中,被垣囿住了。
阿姆常说:我要是能够,就自己走到殡葬馆去。这一句狠话,至少做到有一半。前晚上,阿姆将儿子媳妇召到跟前,打开一个小包,里面是金银首饰,款式老旧,成色却很足。她公平分成五份,三个孙子,及他和她,又将他一份归进她的去,说:女人难得很。似乎知道他们要分开,又似乎劝和。夜里有些不安,叫他起来,要一杯水,上一次厕所,天亮的一觉就没醒来。后事料理完毕,太太取出离婚书,要他签字,他说了半句:阿姆走了一这话像是当阿姆障碍他们的婚姻。她说:你早等着这一天!他等什么?等阿姆走,还是等离婚。夫妻间就是这样,说出口的全是错,错接错得出的是个“对”。最终,他还是签字了,太太,此时已不能称太太,要称前妻,冷笑道:这一回你如愿以偿!他只得苦笑,明明是她要离,却成偿他所愿。内心里却承认有几分被猜中,他真怕了她们,就像钻心虫,又像如来佛的掌心,七十二跟头也翻不出去。房子留给她,这是金融风暴中保存下来的唯一家财,他自去租房住,这是劫后余生的又一项,工资。如此分配,算是她得大头,他得小头。就这样,因没有致富的规划,就也够花销,一个人能有多少吃用?只是退休或要推延,因养老金是笔死钱,多做几年多有几年收人。厘清这些,就交代完了前半生,事实上,是大半生,剩下的日子,数也数得出来,说是余生,他倒有重新起头的心情。这时候,他想起生母。
他联络姐姐不如姐姐联络他的顺利,电话打过去,会说没有此人。专跑一趟深圳,寻到姐夫的修车行,亦关门歇业,几番问询无果,悻悻然而归。通勤车上听来,金融风暴不仅没有危及大陆,而且新政更趋前进,闽南闽北开发经济,就有人往那里闯事业。因此,换一条路线,从阿姆的故旧入手,倒得来不少消息。原来阿姆对生家,断续有接济,生父去世,还代他汇过一个白包。听见这些,就知道寻亲认亲,阿姆不会怪他,心里释然很多。记下地址,下一个周日,就上路了。
生母健在,身子骨缩得很小,坐在一张藤条椅里,眼睛从幽深处看向他,无喜亦无悲。细打量,脸庞并不见老,还不似姐姐的有沧桑。也许到了某种境界,时间停滞,超然物我。他喊了声“阿姆”,此阿姆非彼阿姆,然后跪到地上磕头。阿姆的身子动了动,问出一句:抱孙无有?这一声问得他汗流如注,回说:还无。椅上的阿姆坐回去,身形流露出鄙夷的表情。身旁的姐姐替他注解道:头一个男在外茵读书,第二个也往外国去了,第三个留在身边。实情是老大已经读完回来,老二将去未去,第三个则在他母亲身边,他已成孤家寡人。阿姆竖起五根手指,摇动着,是指他的年龄。他点头说是,十分惭愧,因无抱孙,又无成就,且还不知母亲高寿几何。母子二人,睽违几十年,如今相对,几句来去,要说的就都说了。余下便是见兄嫂,认侄甥。满满站了一地的人,很快他就不记得谁是谁,只能从年龄分辨出平辈和晚辈,还有第三代一"抱在手上,挤在腿缝里,睁着晶亮的小眼睛,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然而,他也看出,母亲是独居,因房屋老旧,左邻右舍全是新起的楼房,塑钢窗,马赛克墙面,琉璃瓦斜坡屋顶。中午时,全体转移大哥家,大理石地坪的厅堂,摆了三大桌,除自家人,还请几位陪客,村长,组长,厂长,还有镇长。续起来也是族亲,冠一个姓。镇长与他推让上座,来回几度,最后以年纪论,镇长方才人首位,他退左手,就挨母亲坐,负责为老人家布菜。餐中,母亲又问他一遍“抱孙无有”,仿佛将刚才的问答忘了,也可见出对这项的重视。除此,再无多话,难免有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心情。很快,他被桌上人拉进谈话,被释放似的,有一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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