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窑摔死了

 
建窑摔死了
2017-05-06 22:29:15 /故事大全

建窑摔死了-演不完世间百态,道不尽芸芸众生——生活故事,社会故事,悲欢离合!

越来越多的周固寨儿女走出村庄他们扛着装满被褥衣物的化肥编织袋到106国道上等汽车。

“二牛这回到哪个地方干活呀”

“这回到甘肃修铁路工钱比到南边儿还高嘞”

“好好掏力吧回来娶媳妇儿有钱了。”

“娶啥媳妇啊回来也买个车。”

“三妮儿照护住自家圆圆全全地回来。”

“放心吧大爷俺也不是出去一两回了在外边和在家一样这会儿哪儿都一样。”

在西堤等大客车时他们有的绷紧年轻的小脸有的不在乎。是啊外边有啥可怕的和咱周固寨没啥两样儿都是人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都是男男女女这会儿出门在外谁也不敢欺负谁了。咱出去的人多了外边的人还怕咱嘞

他们中间有些是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出远门儿既新鲜又有些忐忑。他们愿意呆在老家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呢还是愿意到“外边的世界”、“外线”去开开眼呢年轻的心是哪怕长他们十岁八岁的人都无法捉摸的。有一点谁都清楚他们必须挣钱。眼瞅着东邻烧鸡三西邻烧饼四都开上了小轿车自己还是一辆电动三轮南邻家的小儿到濮阳上初中了北邻家的妞到道口上初中了咱孩儿呢

必须挣钱必须想法儿挣钱让老婆孩子能够在人前抬起头走路。

周固寨的儿女子孙抬头望望天边的流云在上车的最后一刻回望一眼周固寨。尽管大小汽车跑满了乡村公路尽管杏树林中长出了更多的红砖洋瓦白瓷八砖楼房周固寨在他们眼中依然像在先辈眼中那样灰不溜秋地卧在暗青的麦田里卧在开始拔节的玉蜀黍地里。

到城市去到“外线”去挣钱挣大钱只有钱才能改变村庄的颜色只有钱才能改变他们和老婆孩子们脸上的颜色。

三五个月后一年半载后他们回来了。除了编织袋里变得越来越肮脏的被褥、口袋里花哨的信用卡他们脸上绷紧的严肃和拘谨不见了代之以一脸的自信甚至狂傲“啊周固寨咋恁土嘞”“是呀原先不觉得这一回来咱家就是穷啊郭固坡咋恁大一点儿嘞”

爹娘眼中儿女们身体健壮了孩儿他娘孩儿他爹眼中孩儿他爹孩儿他妈变洋气了没有出去过的玩伴眼中这些在“外线”转了一圈的家伙说话硬气了简直有些城市人的派头大小差不多的年轻人乡亲不服气“KAO不就是在老西北喝了一阵西北风啊牛逼啥呀”“二小咱不光在西北戈壁滩上玩了一圈还到北京悠了悠挖地铁呀北京城里人坐的地铁都是咱爷们儿给挖出来的”

无论在外边受了多少委屈——工头给的委屈公交售票员给的委屈或者随便哪个龟孙给的委屈都不会让周崮寨的儿女子孙们害怕“外线。”六十年前车家的车大力在开封扛了半年活儿说啥也不再去城市了“城市里的人啊孬孙着嘞”三十年前西街的杜大个人在郑州当临时工不到一年就跑回来了。老少爷们儿问他为啥不在城市里享福他一个字儿也不说从此再也不提到外线打工的事儿二十年前南北街的周三孬到山西去打工一年后回来了面黄肌瘦两手空空连铺盖都丢到不知道哪里了。从此提起“山西”两个字他都会脸色煞白像是听见小鬼儿小判儿的锁链声。

今天的周崮寨子孙们他们回来后除了向村人炫耀在外线的见识也会骂城市人“奶奶个脚城市里有的人真孬种看不起农村人。”然而骂完后他们马上跟着另一个包工头扛上编织袋兴冲冲地地再次到西堤等大客车了。

出门在外他们总是牢记着爹娘乡亲的嘱咐“到了外线少惹事儿咱是出去挣钱的不是出去挣气的。挣钱多少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圆圆全全囫囫囵囵地回来。”年轻的小家伙们会不耐烦地嘟囔“这会儿不是那会儿了这会儿法律健全了哪儿有那么多孬人呀你们还以为这是旧社会呀”

然而还是有人没能圆圆全全、囫囫囵囵地回来。隔上一两年总会有一两个倒霉鬼少了一根手指头或者少了一截胳膊回来了更不走运的是装在小黑匣子里回来的。周崮寨不幸的儿女子孙啊他们把自己住楼房坐小轿车的梦想丢在了云南、贵州或是黑龙江、吉林其中幸运的丢在了广州、深圳、北京、上海他们年轻的灵魂将在繁华都市里流浪小黑匣子带回来的只是一把没有灵魂的草木灰。

后刘街的建窑就是被装进小黑匣子里从陕西给带回来的。

建窑他爹在建窑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剩下建窑和他娘相依为命。建窑是个老实孩儿啥苦都能吃啥气都能受就是一条腿不大好使。没人说他是瘸子或半瘸可他的右腿走起路来怎么就那么像瘸子嘞因此二十五了和建窑大小差不多的孩子都两三岁、五六岁了却还没有一个媒婆踩过建窑家一次门槛。于是当临近的高平镇一名防腐大老板那里要人到陕西宝鸡给高塔防腐时一条腿不大好使的建窑瞒着老娘跟那人走了。

三个月后后刘村干部接到陕西的电话让建窑家人立马儿到陕西去建窑出事儿了。村干部说他家就一个六十多的老娘没法去。建窑出啥事儿了电话里直接说吧。

老板告诉村干部你们村儿的刘建窑不知道照拂自己从塔上摔下来了。村干部急了“多高的塔呀”

“不高也就十几米。”

“人有事儿吗”

“电话里说不清你们派人来了再说吧。”

村干部尽管都不是建窑的近门儿本家可也是一家一姓再说了还是村干部。支书铁锤村长木锨一商量咱俩抓紧去吧看看老实孩儿建窑到底咋着了。

半月后铁锤木锨带着一只周崮寨人从来没见过的黑匣子回来了。走进建窑家建窑娘看了一眼黑匣子老婆儿更没见过这玩意儿可仅仅看了一眼两行老泪就从老婆儿昏花的老眼里流出来了“我那老实的儿啊你还没娶媳妇嘞你还没给咱老刘家留后嘞咋就先老娘去了呀”

村长支书、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老婆儿娘们儿一起跟着建窑娘哭哭成了一片。哭了一会儿村长铁锤支书木锨首先止住了哭和村中几个长辈一起商量咋着安排建窑的丧事。

按说建窑这样没成家的年青人死了丧事是不应该过于隆重的应该当天就埋了但村干部和长辈们还是把丧事办的像模像样。为啥嘞高平大老板给了一大笔赔偿金。多大一笔嘞除了大老板、村长支书还有建窑娘乡里乡亲谁也不知道具体数额。大伙儿都是瞎传有的说六十万啊有的说七十万也有的说听说一百多万嘞

不管是六十万、七十万还是一百多万对于建窑娘来说都没有一点意义第一数目太大。对于这个一辈子家里从来没有存过一千块钱的周固寨老太婆来说六十万、七十万还是一百万都不过是一个让她搞不清到底有多少的大数目。第二儿子没了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唯一的盼头儿没了钱对于这个老太婆还有丁点儿意义啊

周崮寨老年人去世了丧事办得总是不像丧事又是吹喇叭又是放鞭炮建窑这个二十五岁的年青人从高塔上摔下来摔死了年青鬼还是恶鬼放在过去谁都害怕。但这会儿不像那会儿了年青鬼恶鬼的丧事照样吹喇叭放鞭炮热热闹闹吃吃喝喝。

乖妞也去随了个街坊礼算是给建窑送葬。

喝了半斤酒木锨结结巴巴地说“高平那个大弄家还是大劳模嘞还是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嘞真他奶奶的不是东西下雪天还是西北的下雪天还硬是要建窑爬高塔。娘啊那个塔高得呀比郭固坡窑厂的烟囱还高他说十几米几十米都有百把十米都有。就是石头人从上边摔下来也得摔成八瓣儿”

乖妞问“你俩去了见到建窑他啥样儿了该不会像块烧饼吧”

支书铁锤两只醉眼看看乖妞红着脸说“啥样儿人影儿都没见着。去了就盛在小黑匣子里了。不见也好要是看见了还不得半辈子做噩梦啊”

“那是违法呀亲人没去亲人没同意火化他老板不能随便火化呀”

村长木锨和乖妞是初中同学两只布满血丝的小眼睛看看乖妞说“老同学人家都说你是个书呆子我还不相信看来你真是个书呆子呀人都死了还啥鸡巴法不法的呀”

支书铁锤也说“乖妞你也是在外线混过多少年嘞就是违法了咱跑到人家那儿跑到一个大混家那儿又能咋着嘞不但私自烧了建窑违法让一条腿不得劲的建窑干那种活儿本身就违法冰雪琉璃天还让工人爬高塔也违法。可咱跑到人家地盘上了明知违法又能咋着嘞精细人儿多少能得点钱硬要和人家大混家上劲不是找死呀”

“你俩村长支书平时在后刘在周固寨也算是人物咋着跑到陕西就醋了你们的村民你们一家一姓的兄弟侄子命都没了你俩咋还恁斯文嘞”

“中了中了乖妞喝多了吧你人家铁锤大爷木锨哥跑了几千里把建窑的魂儿给接回来了你就别说妖气话儿了。”

“接回来的那是建窑的魂儿狗屁是一把草木灰儿”

“乖妞你喝多了本来神经就衰弱还喝恁些酒不更神经了你自己在这儿喝吧爷们儿兄弟们撤了。”

“那不行咱得说清人命关天呀天理良心啊国家法律法规呀”

“中了中了真的又神经了。老少爷们撤吧”木锨冲支书和一圈乡亲使个眼色起身准备撤。

“不行得说清村长支书老同学乡里乡亲是不是你俩得了高平老板的好处了是不是你俩得了封口费了那可是建窑的命呀这种猫腻我乖妞在外线见得多了。不行今天咱得说清楚建窑的命呀可怜的老实孩儿咱周崮寨的子孙的命啊”

支书铁锤村长木锨一齐站起来用手指点着乖妞的鼻子骂道“乖妞你个神经蛋谁拿封口费了谁要是拿了人家一分钱的封口费哦……哦……干部辛苦费谁就不是爹娘生的谁就不是人就叫谁像建窑一样从一百米高的塔上摔下来摔成肉饼乖妞你个神经蛋你再胡说诋毁诽谤俺俩咱滑县法庭上见个高低。”

“哈哈你俩说漏嘴了不是封口费是辛苦费干部辛苦费呀哈哈说漏嘴了”乖妞哈哈大笑。

“乖妞你——你——你真是个神经蛋呀不搭理你了你也赶快回家睡觉吧二小三孬快点把乖妞这个神经蛋弄家去”

村委委员二小和三孬听到村长支书的吩咐急忙跑过来一边一个架着乖妞的胳膊把他扭了出去。乖妞感觉到两个小子的手臂像铁钳子一样死死掐着他。

第二天乖妞酒醒了。太阳穴生疼两条胳膊生疼。他想起了昨晚在建窑丧事上的醉话脸一下子红了“kao我昨晚咋就冤枉人家村长村支书了还什么封口费干部辛苦费。这要在国外说不定他俩会告我毁谤罪的。咱又没亲眼看见人家接受老板的封口费干部辛苦费凭啥那样腌臜人家嘞”

乖妞揉揉太阳穴起床。刷牙洗脸的时候一个闪念突然蹦进脑海铁锤木锨是否昧着良心领了封口费干部辛苦费不好说高平老板让一条腿不得劲的建窑爬高塔防腐、冰雪天还要爬上去干活儿、摔死后未经死者家属同意私自火化这可是货真价实违法呀不行得去和村长支书说说这事儿。

乖妞手忙脚乱洗漱完毕披着他爹的一件破棉大衣走出家门。他到北头找到村长木锨家正好铁锤也在。俩人正在咕唧啥看见乖妞进门木锨请乖妞坐下给乖妞倒上一杯热水“乖妞老同学你昨天晚上在建窑丧事上说的那是啥鸡巴话呀啥鸡巴封口费干部辛苦费知道你神经衰弱还喝了点儿酒看在老同学面儿上弟兄们不和你一般见识。以后可不能再那样瞎说了。你要再那样随口瞎说第一老少爷们更笑话你神经受刺激了第二老同学我也丑话说头里俺俩大小也是个干部和镇派出所县公安局都还是有点儿关系嘞到时候可别怪老同学乡里乡亲的不给你面子呀”

乖妞喝口热水润润喉笑着说“先给你俩道个歉昨晚确实喝多了神经还有点衰弱别和兄弟一般见识。我这会儿来不是说这事儿是说高平那个防腐老板的事儿。他使用一条腿不得劲的建窑爬高塔搞防腐本身就违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护法》他冰雪天还让工人爬高塔干活儿建窑摔死后未经死者家属签字同意私自火化建窑也属于违法。这些事儿你俩给他说了没”

铁锤喝了口水皱着眉头对乖妞说“乖妞按咱两家的老亲戚辈分你还得叫我舅嘞。外甥啊你也是读过大书的人也是在外线混过十几二十几年的人你咋就神经恁衰弱嘞你咋就恁一根筋认死理儿嘞首先建窑一条腿不得劲想出去打工没一个大小老板敢用他弄得他二十五六了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个媳妇都没娶上。人家高平那个大弄家不嫌弃他给他个饭碗给他个挣钱的营生咱不能得着便宜再卖乖吧再一个你说人家又是违犯劳动法又是违犯残疾法还违法火化法那你说咋办从周固寨到宝鸡两千多里地俺俩一来一回十几天半个月你让建窑那个六十多的睁眼瞎老娘咋着去和人家打官司呀她知道咋打官司呀她打得起呀像你这样儿一根筋认死理儿弄来弄去弄不好说不定还弄不到这么多赔偿金说得再严重点儿弄不好呀老婆儿的老命都不知道弄哪儿嘞说不定你还得挨打嘞”

“乖妞老同学你舅说的是呀你不能老是这个法儿读死书一根筋认死理儿呀按你这个弄法儿还有得过呀”村长木锨跟着支书铁锤顺杆爬。

乖妞捧着茶缸傻笑着两眼瞅瞅铁锤瞅瞅木锨。

铁锤说“这样吧外甥你要是想弄个黑白分明俺俩支持你。可你光找俺俩不当事儿你得去找事主去找死者家属刘建窑他娘。老婆儿这会儿可能正在床上躺着嘞你去找她吧她要是也想弄个黑白分明俺俩都支持。中不中外甥”

乖妞明白和村长支书说不清黑白了。他把茶缸里的水喝完去了建窑家。

建窑家的房子还是三十年前建窑他爹活着的时候盖的三间蓝砖瓦房和周围邻居的两层楼房相比好像是黑暗的旧社会。

乖妞在院子里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他试探着推开房门走进堂屋。空荡荡的直筒屋子里东间一张床西间一张床建窑娘在东间的床上躺着。

“您好我是乖妞南北街的乖妞。按照街坊辈儿我还得叫您老婶嘞。老婶有个事儿想和你说说。”

半天建窑娘从一堆破被褥里露出头老婆儿吃力地坐起来瞅瞅乖妞有气无力地问“谁呀乖妞南北街的乖妞呀”

“是呀婶子是我乖妞南北街顺治家的乖妞。我来是想给您老人家说个事儿。”

乖妞站在床边把刚才对村长支书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建窑娘叹口气说“乖妞啊你婶儿听不清你说的啥呀人都没了说啥也白搭了。”

“那咋中嘞婶子上有党下有政府有国法有天理良心建窑死的冤啊”

说到这里乖妞突然鼻子一酸眼泪扑啦啦掉了下来。老婆儿看看乖妞突然捂住一脸皱纹趴在破棉被上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俺那可怜的儿啊老实孩儿啊连个媳妇还没寻上嘞咋着说没就没了囫囵囵一个人出去了咋着回来就成了一把草木灰了。成了草木灰还有啥用嘞一棵红薯一把灰红薯结成一大堆。可咱家今年一棵红薯也没种啊俺可怜的孩儿啊俺那老实的孩儿啊连个媳妇还没娶啊”

老婆儿哭着哭着秃噜进被窝用破被子蒙着头乖妞看到破棉被没有规律地动弹着就像前几天他在路边看到的一只半死不活的流浪狗的肚皮。

唉乖妞叹口气走出了建窑家。

得想个巧点子唬住村长支书让他俩使劲给可怜的建窑和可怜的老婆儿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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