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险峻(6)

 
官场险峻(6)
2017-07-26 13:58:59 /故事大全

6

那一天晚间,迟可东约庄振平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他告诉庄,明天他要带队去北京,跑一条战备公路的扩展改线项目,得待几天。动身前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他却放不下腾龙中心这件事,决定抽空找庄振平来谈一谈,主要是想跟庄约个时间。

“庄老板可以找人算一算,定个黄道吉日。”迟可东说,“只要在近日就可以。”

庄振平问:“迟副市长有什么交代?”

迟可东没有新交代,只是老调重弹。上一回跟庄振平说过,要庄有一个行动,给一周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不仅一周,腾龙中心纹丝不动,看来自己动手确有困难。迟可东曾打算借周宏副省长视察之机,亲自带队到腾龙中心,帮一帮庄振平,可惜没能如愿,看来挑的日子有些问题。黄道吉日这种事政府部门不好搞,民营企业老板可以搞,因此迟可东让庄振平自己选个近期时间,只要与市里的安排不冲突,那就确定下来。到时候迟可东准备亲自带队开进腾龙,把上一次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帮庄振平一把。

庄振平说:“迟副市长多包涵,是我不对。”

他低调如常,一开口即检讨,称自己哪里敢麻烦迟可东帮助,这一段时间没有及时找迟可东汇报,原因只是怕给领导添麻烦。没能落实好迟可东的要求,他感觉很过意不去。不是他不识抬举态度不好,是企业发展到这个程度,确实有些不得已。

迟可东说自己也有些不得已。有好心领导劝他不要跟腾龙中心太较真,给自己省点麻烦。问题是他可以这么做吗?如果这么做,治理任务完不成不要紧,他这个副市长当不成也不要紧,河水里的那些猪尿猪屎怎么办?老百姓臭骂怎么办?他这个人跟大家一样,希望喝点干净水,同时也比较顾惜脸面,相信应当行事公正。庄振平不听、不顾惜身任本市整治领导小组组长严海防的面子与影响,这怎么可以呢?迟可东只好做亲自动手准备,去帮助庄振平拆猪圈,为严海防分忧。

“我把话说在前头。”他警告,“如果庄老板自己动手,我的要求不变,只要有行动,哪怕先拆一排。如果非要我去帮助,那就不一定了。”

庄振平还是说:“请迟副市长体谅我的难处。”

迟可东说:“你的猪把河水搞脏了,你得让它干净一点。”

直到送客,庄振平始终态度良好,也始终没有松口。迟可东最后发了句话:“如果庄老板自己挑不出黄道吉日,那么我请秦副秘书长代劳。”

隔日迟可东前往北京。在京期间他一边穿梭国家各相关部委,一边密切注视庄振平举动。秦健随时把最新进展用电话报告给他。

事实上没有任何最新进展。一连数日庄振平依旧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迟可东电话要求秦健组织整治办立即做一个行动预案。如果庄振平依然故我,迟可东说到做到,待从北京返回后,必亲自率队突击,试一试姓庄的猪圈是不是用钢铁铸造的,拟动用农业、执法、交通、供电、供水等相关部门,除拆除作业,还要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例如停水、停电和限制交通等辅助办法。预案要有应对抗拒措施,如果庄振平打算闹大,必须有措施迅速制止。真要是那样,到时候谁都保护不了庄振平,所有保护他的人都要受他连累。迟可东要求这个预案要在近几天完成,他返回本市后即召开会议研究确定并付诸实施。

秦健不安:“严书记能同意吗?”

“严书记的事情我处理。”迟可东说。

秦健没敢多说。相信他还会“多方沟通”,迟可东的打算会迅速传递给庄振平等人,肯定也会直接到达严海防那里。

隔日上午拜访国家发改委,在向一位副局长报告项目情况时,迟可东感觉裤口袋里手机的振动。由于汇报需要,他提前将手机调成静音。当时正在谈事,不可能理会电话,迟可东待事情谈毕,与副局长握手道别,出了人家的办公室后,才掏出手机瞅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大吃一惊,有如死者到访。

未接来电显示的名字竟是李金明。

李金明不可能用他的手机给迟可东打电话。李的手机肯定于“双规”之初就被办案人员按规定收缴,此刻这部手机在办案人员手中。难道他们是要以此试探迟可东的反应,以期推进案件的办理?

迟可东略一思忖,即在国家发改委办公大楼的走廊上回拨了这个电话。

接电话的竟是李金明本人。

“你在哪里?”迟可东非常吃惊。

他居然给放出来了,此刻在市政府大楼。今天上午离开办案地点后,他立刻跑到那里找迟可东,听说迟可东去北京出差了,赶紧挂电话,开始迟可东没接,他推想可能正忙,准备等一等再挂。

“情况怎么样?”迟可东问。

“还行。”

事情比较敏感,隔着数千公里,不便用手机问个明白。迟可东即交代李金明赶紧回县里去见家人,好好休息,待他从北京回后再谈。

不一会儿秦健来电话,报称李金明出来了。迟可东问:“问题排除了吗?”

秦健说:“听说还有问题。”

如果有足够问题,哪怕只要一百万的十分之一,李金明也会从“双规”地点给直接送到看守所去。他出来就表明没有大事。案情如此逆转,其中一定有特殊缘故,尽管还不知究竟,迟可东已经喜出望外,曾经那般强烈的失望感一扫而光。

 

两天后迟可东返回本市。北京的事情并没有全部办妥,他被通知提前返回,因为市委当晚开会,议题比较重要,严海防要求所有常委必须到场。

当晚议题之一竟是李金明。

市纪委管案件的领导向市委常委通报几个案件的查处情况,对涉案干部提出处理意见,报请研究。一批共提请研究处理五个市管处级干部,李金明是其中之一。

迟可东感觉突然,所汇报的李金明案情尤其让迟可东意外:明明查的是石清标那块地索贿百万,提请处理时忽然变了个样子,石清标及其百万贿款一字不提,竟是以鸿远工程公司的炸药仓库爆炸案来处理他。李金明在该案中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呢?关键一条是利用职权为该公司解决炸药仓库用地和报批,在提供帮助的同时收受对方财物。据查,其收受财物累计折合人民币近十万元。这些财物包括烟、茶、酒、药品与近万元现金,其中药品为一大项,原因是李金明之妻车祸瘫痪在床,当时的鸿远公司老板成富曾多次探望病人,热情送药,其中有冬虫夏草、天麻等名贵中药。累计到总案值里的少量现金也是该老板在逢年过节探望病人时给的红包,一次多为八百、一千元,累计近万元。成富已因癌症过世,其送礼情况是从其子、现公司老板成全以及旧日账本那里获知,李金明本人对此没有异议,供认不讳。考虑到这些财物更多属于礼品礼金范畴,与索贿受贿有所区别,办案部门认为可以按违纪违规处理。他们提出的处理意见包括追缴礼金,党纪处分,同时行政降级,由副处降为正科。

李金明被解脱带给迟可东的喜悦荡然无存。李金明虽无大事,免却了牢狱和饭碗之灾,处理却也相当之重。在基层当个副县长算是很大的官了,说拿掉就给拿掉,拿掉后要再拿回来谈何容易,接近于把一片落叶再安回树枝上。

迟可东提出了疑问。

“据我了解李金明被调查的主要问题是城东新区通用厂那块地的出让,为什么处理材料没有这方面的内容?”他问。

汇报人解释,李金明的调查内容确实包括那块地,调查中发现他在该地块出让时犯有领导错误,致使国有资产流失,私人企业家石清标获得大利,但是调查中一条主要的索贿受贿线索已经确定排除,因而处理材料没有列入这方面内容。石清标案是上级查处的,据了解目前还没有结案,办案中可能还会发现新问题新线索,如果还涉及李金明,到时候根据情况再做调查。

迟可东说:“眼下这样处理会不会急了点?不能等全部调查清楚,再议处理吗?”

严海防插嘴,满脸严肃问:“蔡塘同志,这个事你们查过迟可东同志吗?”

大家惊讶,不知严海防是在说什么。

严海防说,应当查一查李金明,以及迟可东的三代人,查实里边到底有什么瓜葛。除了李金明是迟可东发现的人才,会不会还是小舅子大姨,表弟姑老爷什么的吧?如果是,那得让迟可东申请回避。

原来他在开玩笑。说开玩笑也不尽是。

迟可东保证自己与李金明没有任何亲属关系,李金明算不算人才也不好说,他只是觉得对李的处理不一定那么急。

“你可以提出意见,也可以保留意见。现在让其他人说。”严海防道。

严海防的态度很明显,其他领导均未提出异议,却不料最后竟是严海防自己出来打翻盘子,让所有人大出意外。

严海防问了一个问题:“在座各位领导口袋里的人民币哪个最大?严书记的大,还是迟副市长的大?”

迟可东即调侃:“当然严书记的大。”

“错。”严海防说,“严书记口袋里的一百块钱,迟副市长拿到自己口袋里还是一百块钱,变不了一百零一块钱。”

迟可东说:“虽然数额没有变,含金量还是下降一点。”

严海防却不跟他开玩笑,他有所指。他说今天讨论处理五个干部,都是屁股粘着屎的。纪委提出的处理意见大家都表示赞同,只有迟可东对李金明提出保留。迟可东这一保留对他有启发,他也要提出保留。他注意到今天对这五人的处理分两种,三个人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两个是党纪处理,行政降级,李金明是其中之一。从材料上看,前边被双开移送司法的一个干部,涉案数额也就十万元,与李金明差不多,为什么两人处理的差别这么大?难道李金明拿的钱小,前边那个人拿的钱大?李金明账上有的不是钱,是物品,物品又怎么啦?没有钱可以有物品吗?大家到药店去,拿一盒冬虫夏草试试?

蔡塘在一旁稍加解释:“严书记,这主要是性质有些不同。”

严海防当即拉下脸来:“什么不同!一样价值,两样处理,这是怎么搞的!”

蔡塘不再吭声。

严海防说,纪委提出处理意见,当然也有他们的依据。有依据未必就有道理吧?李金明除了鸿远这件事,不是还有迟副市长关心的那块地的问题吗?一百万元不算到他头上,那就没事了?把那么一块地贱卖给私营企业主,让人家挣个底朝天,从上到下输送利益,搞出一串大案,部级高官都给抓了。哪个该死的弄出这摊大事?或者说谁是“始作俑者”?李金明。他不需要承担责任吗?他是失职还是渎职?有没有涉嫌职务犯罪?这件事李金明在前台,李金明的背后有人,背后的背后也还有人,弄不好就是一串利益链条,但是李金明拒不交代,妨碍深入调查,这不是窝藏案犯吗?李金明是不是也该移送司法呢?让司法部门依法审一审,看看是不是有罪,该不该关他几年;看看他是不是要赶紧立功减罪,把背后那些东西交代个一清二楚。

会议室鸦雀无声,只有严海防的严厉言语。说到最后,他一敲桌子宣布:“不说了,散会。”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站起身,从会议室门走了出去。

与会领导互相看看,陆续离开。迟可东即抓住一旁的蔡塘:“蔡书记能留一步吗?”

他俩留在会议室里。

迟可东问蔡塘:“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蔡塘苦笑,说昨日他曾专题向严海防汇报过。当时严海防确实提出如此处理是不是便宜李金明了。他告诉严这样把握还是合宜的。李金明账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可算可不算的都算进去了,再加重处理就显得不合理。严海防没再表示反对,同意今天上会通过,没想到会上一生气又翻了过来。

“你不必太介意。”迟可东说,“他的火其实是冲着我来的。”

迟可东表示李金明一案如此发展,他感觉很突然很意外,希望能多了解一点情况,如果不涉机密的话。蔡塘称没有问题,案子已经收尾,一些情况可以在领导层通个气。

原来李金明确实拿了石清标一百万元。事情发生在石清标竞标获得土地后,李金明要求他“按行情”放血,石清标给了他一百万元,这就是其索贿受贿基本情节。但是这一百万未被李吃进肚子,李金明把它全数拿到通用厂善后小组,要求专项用于该厂下岗职工的医疗费开支。李金明称自己老婆瘫痪,医疗费让他不堪重负,因此对下岗人员这方面负担感同身受,既然石清标拿下该厂土地,对厂里的下岗职工做点慈善也应当。

迟可东提出一个疑问:如果一百万元是这个去处,查起来应当毫无困难,李金明一说,到善后小组一核对就了事了。如此简单的案情,为什么要费那么多时间调查?

蔡塘说:“当时怀疑其中有明有暗。”

所谓“有明有暗”是指李金明暗中另有受贿,以明的掩盖暗的。办案人员怀疑李金明拿去做慈善的这一百万元是石清标专项拨付,索要的一百万元则被他暗自吞下。由于石清标跑掉了,深入查证不容易,只能从李金明一侧查。李金明被调查期间态度有问题,不好好配合,查起来特别费劲,让办案人员很恼火。按照办案惯例,除了与石清标有关的问题,其他有疑点的事也进行调查,李金明与鸿远公司老板之间的问题就是这样查出来的。这方面李金明态度还好,基本都认,可能自以为问题不大。

 

迟可东问:“他从石清标那里受贿的怀疑是不是全都排除了?”

“基本排除。”蔡塘说。

办案人员做了很多努力,包括从李金明身上深挖,也在外围撒网,未能发现更多线索。李金明一案来历特殊,起于中纪委调查国家部门一位高官,该高官被发现收受石清标贿赂,办案人员从石清标公司里找到了他们需要的证据,同时发现本省一些官员的受贿线索,移交本省按干部管理权限调查核实,包括李金明的这一百万元。在对李调查过程中,上级办案部门又传下新情况,根据石清标本人供述,这一条线索排除。

迟可东问:“石清标回来投案了?”

秦健不清楚石清标目前状况,因为是上级办的案子,不归他们管。

“石清标提供的情况是刚传下来的吗?”

蔡塘回答比较含糊,只说有一点时间了。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解脱李金明?”

因为还有鸿远公司这件事,违纪违规,同样必须查清楚。这方面李金明配合尚好,查得差不多就让他解脱。由于查出一些问题,毕竟还得有个处理。严海防强调不能拖,要求尽快了结。办案部门抓紧走程序,这才把李金明列进这一批五人里一起上会。

“处理是不是太急了点?”

“迟副市长在县里当过书记,该知道我们也有难处。”

蔡塘低下声跟迟可东说,严海防对李金明这个案子比较关注,态度比较明朗。严海防个性强,要求高,他的意见蔡塘必须重视。

“李金明为什么让他这么看重?”迟可东问。

蔡塘摇头:“我也不清楚。”

蔡塘也不是全都按严海防的意思办。办案中曾经遇到过一些敏感事项,例如,郑鑫国那件事要不要再查、那块地的来龙去脉是不是要继续追?他都坚持按照规定和权限办,需要的话必须先请示省纪委。

蔡塘说得有些含糊,迟可东却能听出一些意思。估计有人记性好,主张翻一翻老账,拿郑鑫国那笔钱查李金明,严海防可能也有这意思,蔡塘却不赞成。因为那件事迟可东已经做过说明,再翻老账就不是查李金明,是查迟可东了。追那块地来龙去脉也一样。无论如何,如果要查迟可东,那需要报告给上级,不是市里可以自己定的。这些情况比较敏感,涉及严海防的态度,蔡塘只能含糊带过。

蔡塘还告诉迟可东,李金明确实比较顽固、极端。办案人员告诉李,迟可东自己都承认曾经为石清标打过电话,李金明却还矢口否认,始终睁着眼睛说瞎话,咬定不改口,称迟可东与此事无关。李金明这么做有害无益,既无法替迟可东担待,又加重自己的态度问题,除了让办案人员反感、越发抓住不放外,没有更多意义。

“还有个情况跟迟副通个气。”蔡塘说。

严海防在会上严厉批评土地贱卖,涉嫌失职渎职,是其既有看法,也有新的强化因素:近日省委书记转下一封群众联名信,写信者为石清标所开发的“城东花园小区”购房业主。当初他们为开发商宣传所吸引,购买了该高价楼盘产业。石清标出事跑掉后,开发项目停顿,交房无限期推后,购房人员产生恐慌,担心购房款打水漂。他们联合写信要求保护合法利益不受无良开发商侵害,一些人甚至在酝酿上访。省委书记将来信批给严海防,要求本市详细了解情况,认真处理并及时反馈。严海防命市委办负责了解反馈,同时要求市纪委根据案件调查情况,就那块地出让给石清标的具体过程提供一份说明,要求把已知的过程写清楚。该过程目前仅纪委办案部门掌握。

“我们得根据笔录来整理,基本情况都必须写上。”蔡塘说。

迟可东不吭声,好一会儿。

“材料最后会让严书记过目把关。”蔡塘说。

迟可东回答:“我知道你的意思,谢谢。”

为什么蔡塘要特别通气这件事?他是在为迟可东提出预警,这份材料对迟而言潜藏危机。迟可东打过的那个电话已经记在办案人员的笔录里,属于“基本情况”范围,大约会用“竞标过程中,副市长迟可东曾打电话过问此事”之类方式表述。材料送到省领导那里后,领导很可能产生疑问,即便没有立刻引发调查,也会要求迟可东详细说明。蔡塘知道其要害,特地提到材料将提交严海防把关,其意思当是要迟可东直接找严海防陈述,如果严海防听进去了,认为这份材料无须涉及迟可东,那么也可以拿掉。迟可东虽然打过电话,毕竟没有直接要求李金明把地交给石清标。

可是严海防能听吗?他要求蔡塘“把已知的过程写清楚”,难道不是有所指吗?严海防的倾向很明显,迟可东能怎么办呢?

他跟蔡塘没有多说,两人握手告辞。蔡塘问了一句:“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

在严海防发了通火,“受迟副市长启发”,提出“保留意见”后,蔡塘压力最大。严的“保留意见”是不是等于否决原议?难道真的要推倒重来,把李金明移交司法?

迟可东说:“我建议不要急。”

他告诉蔡塘,严海防个性强,却也一向把控自如,不会发作无度,发火到这种程度并不多见。严说的话固然确是其内心所想,却也有些让人感觉意外,也不知道他的真实意思是什么。看起来他似乎有些焦躁,不会是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吧?不妨等几天看,说不定那股劲就过去了,事情自当明朗。

蔡塘点头。

“严书记那边,迟副还是要多沟通。”分手时蔡塘特意再加提醒。

迟可东苦笑一下,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他给秦健打电话,询问腾龙中心情况。秦健说那里依然如故,纹丝不动。迟可东即确定明天下午于他的办公室开会研究行动细节,命秦健通知几家相关部门领导做好准备。迟可东在北京跑项目期间,已交代秦健做行动方案,此刻箭在弦上。

“预案已经准备好了。”秦健迟疑,“不过,要那么急吗?”

迟可东没有回答,放了电话。

他决意不再等待。对蔡塘的预警,他自知做不了什么,也于心不愿。李金明脱身了,那块地的事情还没完没了,一旦引发问题,他无以逃避。他不知道自己能够掌控的时间还有多少,不知道还有多少力气去对付姓庄的猪。

隔日上午,李金明来到迟可东办公室。进门时咧嘴一笑,管迟可东叫“迟书记”,说了声:“我没事。”

多日不见,刚从一场风波中走出的李金明与迟可东上次见到时的感觉差不多,只是显得更瘦,憔悴了点。迟可东看着他摇头:“看起来不太好。”

李金明脸一苦,眼泪哗哗哗就落了下来。

迟可东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把办公室门关上,让李金明坐沙发椅,给他倒了一杯水。李金明一边喝水一边落泪,落到杯里的泪水又被他喝了下去。

迟可东没吭声,让他哭。直到他拿手掌抹眼睛,把自己克制住。

“不好意思,见笑。”他说。

“哭够了?”

“够了。”

“说吧。”

李金明两手一摊自嘲:“以为出来就没事了,哪想迟书记还要接着办案。”

迟可东点头:“还行。状态开始恢复。”

他先询问李金明与鸿远公司老板成富那些事。李金明承认当年彼此间确实有些人情往来,特别是李妻瘫痪,人家表示好意,感到无法拒绝。当时他掌握一条:有来有往。对方送一盒茶,走时他也还一盒,价钱未必相当,也算尽意。对方过年到医院,给他妻子包了红包,后来他到对方家里,也给对方的孙子包红包。他没想到这些人情往来也会成为调查内容,累计起来数目还那么大。他曾对办案人员表示不服,认为计算不合理,对方送的算,他回的不扣,这没道理。办案人员不理他这个茬。

 

“冬虫夏草呢?”迟可东又问。

冬虫夏草确实有,印象中好像并不太多,给他老婆用上几回就没了。办案人员从鸿远公司旧账上查出的量却很大,数额吓人,该老板当时应当是用到好几个地方,并不都在他这里。但是人家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事要人背,非要算到他头上那就算吧,谁让他还活着呢?总的说,这方面他比较配合,因为怎么算都是他自己的事,不会伤及他人,特别是无关迟可东。

“你的任何问题都跟我有关系。”迟可东说。

李金明无语。

迟可东告诉他,鸿远公司的这些事此刻都成了问题。李金明要有思想准备,处理可能相当严重,有关部门提出降级,会上还未能通过。

“我心里有数,严书记不会对我客气。”李金明回答。

“这是为什么?”迟可东追问。

“就是那块地。”

原来症结还在这里。当初城东新区通用厂旧厂区的争夺者除了石清标,还有一家强势企业,正是庄振平的腾龙中心。庄振平看中那块地,拟建一座现代化大型肉制品加工厂,从事生猪屠宰和猪肉加工,建成后其规模将成为本省老大,产品将覆盖全省。庄振平为这件事数次找过李金明,一再称自己与严海防“特别铁”,要李金明予以“倾斜”,还说书记县长那边都打过招呼了,只要李金明这个环节办清楚,其他都不是问题。腾龙中心的底细在本市不是秘密,李金明也早听说过,但是他跟庄振平装傻:“你吹跟严市长铁那不算,要严市长说跟你铁才算。”竞标前夕,庄振平最后一次找李金明,谈话间拿出手机,当面挂电话找严海防,再把手机交给李金明,让严海防直接与李金明说。严海防在电话里问:“你们那块地里埋了多少金子?”李金明称那里没有金子,就是一片破厂房。严海防问破厂房为什么搞得那么复杂?李金明说因为有规定啊,上级领导不让乱搞。严海防即发布指令:“庄振平看上了,那就给他吧。你去按规定办好。”李金明回答:“我知道了。”李金明当年曾含糊其辞向迟可东报告过有一门“横炮”,说的就是这个事。在请出严海防发话后,庄振平追着要李金明承诺,李金明说:“电话里那个声音听起来像严市长,真的吗?不会是庄老板哪里找来的托吧?”弄得庄非常恼火。李金明表面装傻,心里其实很清楚,电话里那个人肯定是严海防。当时严海防还没当书记,作为市长也已经足够庞大,李金明却没打算听从,因为迟可东早有交代,得按公平来。最终庄振平出局,地给石清标拿走了。严海防那样的个性,心里哪里放得下。对他而言说轻点就是被漠视,说重点简直有如遭受戏弄。这就是他认为李金明“胆大妄为”“谁都不放在眼里”,所谓“在案件发生之前就很重视”的缘故。严海防当市长时还有些够不着,当上书记,李金明就跑不掉了。

说来李金明也是倒霉,石清标案早不出晚不出,刚好在严海防升任后发作,如果上级转下的涉嫌受贿线索牵涉的是别人,处理方式可能相对稳妥,只要先摸底查实,那就不易搞错,最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李金明不一样,由于那块地酿成的成见,他的问题到严海防那里肯定放大,必从重从快有如“严打”,一旦给“严打”上,没大事也会有小事,最终没给抓去判刑已属万幸。

“当时为什么不把全部情况都跟我说呢?”迟可东生气。

李金明称自己了解迟可东,迟可东给他打电话谈石清标,一定有原因。领导把事情交给他,他自应想办法做好,有问题尽量自己解决,不给领导找麻烦。如果把庄振平这件事报给迟可东,矛盾上交,肯定让迟可东左右为难,不如李金明自己对付。

“这件事应当让我来解决。”迟可东说。

李金明自嘲:“我就是个种蘑菇的,当时想得简单,脑子不够用。”

事情不仅于此。李金明被调查期间,办案人员按照领导要求,把搞清那块地的来龙去脉作为一个要点,想方设法让李金明交代背后的人,追问是否有哪位市领导过问此事。李金明怀疑他们意在追索迟可东,他矢口否认,决不涉及一个“迟”字。后来被追急了,李金明一张嘴就把严海防抬了出去,说严海防曾亲自打电话过问这块地的出让,不信的话可以去跟严海防核实。只说到这个程度,没谈具体细节,办案人员就面面相觑。他们让李金明不要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李金明保证自己说的是实话,请他们尽管记录下来,尽管去查,到时候得记为他交代立功才行。

迟可东“啊”了一声。

李金明问:“我错了?”

“我说你错了吗?”

“严书记一定气死了。”李金明说。

外界所传李金明拿交代“重要领导”立功,竟然出于这个。严海防批李金明“别的再大的官也可以说”原来也出于此。他不火冒三丈才怪。

迟可东问:“那条短信怎么回事?”

短信确实是李金明所为。他在紧张操办其妻后事之际,偷偷交代老家来的大舅子想办法给迟可东发去。

迟可东说:“光追究这条就可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金明说当时实在没有办法,心里着急,觉得既然有机会出来,无论如何要给迟可东通个气。事后办案人员查他,他出了一身冷汗,只怕给迟可东造成大麻烦。他把事情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对办案人员说,如果条件允许,他也想给严海防发一条短信,没有其他目的,只是表示对领导的想念。短信是他发的,有问题他全部承担。这就好比诈骗短信,可以追究发短信的骗子,没理由追究收短信的,否则大家都有事了。

迟可东摇摇头:“我不担心那个。说到底,当初如果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会陷到这个境地。这一切原本就不该发生,不该有你遭受的这些。”

“领导不要这样说!”

有一个情况迟可东没有告诉他:李金明涉案后,他曾对李金明,以及对自己怀有巨大的失望。他对严海防提出放李出来料理丧事时并不抱确定目的,心里却也有一种模糊念头,盼望能发生些意外变化。突然而至的那条短信让他感觉异样,或许情况并不像外界所传那样?李金明并没有那些事,还是可以相信的?从那时起他开始怀有希望,直到事情成真。他自知这些情况不能谈,对李金明未必好。他只说,李金明受贿之嫌被排除,他非常欣喜,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李金明可以相信,人可以相信。李金明不能说没有错,如果在与鸿远公司老板的交往中更为谨慎,就不会面临现在的麻烦,但是这与受贿绝对不是一回事,于李金明也情有可原,目前对李的处理还未最后决定,他还会提出自己的意见,为李力争,无论是否有效。李自己要有足够思想准备,情况不容乐观,处理还有变数,那块地的事也还没完没了。

李金明表现豁达,说大不了回家种蘑菇,又不是第一次碰上。他在县里也听说“东城花园新村”准业主们惶惶不安,有人在酝酿闹事。事情久拖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他们在迟可东的办公室谈到近中午,迟可东命政府办值班员去叫来两份快餐,陪着李金明一起打发了午饭。李金明调侃,说跟随领导这么多年,第一次享受让领导掏钱请吃快餐的待遇。有这一盒快餐,“进去”一番也值了。

迟可东也调侃:“接风大餐不够,还有一句名言。”是他总说的那句话:“世间应有公正,你可以相信。”他称这句话是与李共勉,对他们来说,事情还没完没了。

 

李金明离去后,迟可东即给老友陈治挂电话,进一步了解情况。陈治贵为省发改委副主任,与石清标相熟,信息更为直接。果然他提供了蔡塘也不清楚的细节:石清标并未正式到案,依然躲在国外不敢回来,听说跑到了菲律宾。但是石清标与上级办案人员已经有所接触,前些时候双方在马尼拉见过面,石清标表示愿意合作,虽然没有回来,却提供了不少新的情况。

这大概就是李金明解脱的直接原因。但是他依旧要为之付出沉重代价。

蔡塘来了一个电话,通报称问题已经解决。什么问题呢?严海防所谓的“保留意见”。果然如迟可东所料,严海防那股劲过去了,真实意思也明朗了。今天上午他把蔡塘叫去,在李金明等人的处理文件上签了字。

迟可东不禁发急:“签了?”

“他就是那个性子。”

李金明的处分至此己成定局。

而后秦健匆匆跑来,报告了最新进展:庄振平已经动手拆除第一座猪舍。

“不会吧?”

“是真的!”

腾龙中心居然给拿了下来!事情怎么会突然如此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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