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龙海
九月的最后一天,天空阴沉地下起了雨,秋雨绵绵,清冷而又萧瑟……
他始终站在窗前,捕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或许,那个身影正在焦灼地拦着出租车;可能,那个身影正匆匆地穿行在某一个街道。车流拥挤,行人寥寥,不时几声急促的车笛声,透过他的耳膜,剌痛了神经……哪辆车按响喇叭呢?他想,按喇叭的肯定是个愣头青,把国产车标换成了名牌车标,车身涂抹得像星际战舰。
他没有看到想像中的怪车,拿起窗台上的手机,看着微信里的那一行字:“我有急事,脱不开身,你先去吧!”会是什么事呢?他惘然而又愁闷。出行的前一天,他把网上订的车票和宾馆地址,发给了刘娜,收到的回复是不见不散。一天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刘娜仿佛在人间蒸发了,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消声匿迹了。
他和刘娜是同学,准确地说,是青梅竹马,生活在北方草原上的一个村落。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刘娜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虽然,城乡一体化的进程,拉开了两个家庭的距离,但他们的命运,始终联系在一起……他是体委,刘娜是学委。
审视着这座城市,他没有什么陌生感,除了街道的名称不同,建筑的风格与自己所在的城市如出一辙。现在,他突然想起了大火焚烧的凤凰古城,古城的再建设会和眼前的街景一样,充溢着钢筋水泥的现代化气息吗?
灰蒙蒙的天空,带给他几分伤感,不禁回想起春天的同学聚会,如果没有那次聚会,身处两座城市的他们,能否会再见呢?
李伟是同学聚会的组织者,他虽然不是最优秀的同学,却是经济实力最强的,拥有三家装饰材料公司,在城市建设中如鱼得水。
在李伟公司的门口,他和刘娜十年后第一次相见了。握着刘娜的手,他有意识地摇了摇,虽然掌心握着指尖,他感觉到刘娜的中指,灵活地触到了自己的掌心,轻巧地划了个圈。
“你调戏我!”他微笑,目光直视着刘娜。
“给我机会?”刘娜松开了手,调侃地说。
六月的风,掠过树梢,嫩绿的树叶儿,发出了碰撞的快感。他发现刘娜脱胎换骨了,曾经温文尔雅、胆小诺诺的女孩子,变得犀利、古怪精灵。他不仅感慨社会这个染缸,让不同环境的染色体,都变成了同色体。
“十年不见了,更加漂亮了!”在目光相遇的一瞬,他奉承地说。
“是吗?”刘娜银铃般的笑声,在清爽的空气中扩散。“你是言不由衷吧!快进去吧,我再等等他们。”
他感到脸颊灼热……这次同学聚会,他没想到能见到刘娜,更没想到,她还是组织者一员。
或许是刘娜的出现,让他的酒量超常发挥,一向谨小慎微的他,口吐莲花般地敬酒,扫去了同学们十年相聚后的陌生和尴尬:“心眼少的在唠嗑,心眼多的在乱摸,一个心眼在唱歌,我缺心眼往死喝。”他举杯就干,带动了叮叮当当的酒杯碰撞声,这声音清脆而又富有感召力。敬刘娜酒时,他借着酒劲在刘娜的耳边轻声地说;“上学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原本微笑的刘娜突然收住了笑容,但很快,笑容又回到了脸上,而且更加灿烂了。
“说什么呢?偷鸡摸狗似的!”李伟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们中间,高声地说:“刘娜,我得感谢这小子,他在税务局可没少帮我忙。”
“我能帮什么忙,只不过是出谋划策,合理避税而已。”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凉风,吹进了脑海,使混沌的大脑开始裂变,不禁打了个冷战。
李伟觉察到了失言,哈哈笑了两声,抬手拍了一下脑门说:“不好意思,打搅了,你们聊,你们聊!”
……
他的肠胃搅动着,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早晨的一碗泡面,已经消化殆尽了。宾馆对面,是一家饺子馆,他喜欢饺子酒,原打算等到刘娜,再去温上一壶当地小烧,美美地品尝。现在,这种等待,让他感到身心交瘁,他迫切地需要补充体能……他走出了宾馆,在门口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又拨了刘娜的电话,依然不在服务区。雨淅淅沥沥,没有风,空气仿佛凝结了。他给刘娜留言后,快步走进了秋雨中,穿过街道,直奔饺子馆。
店里很冷清,他选择了临窗的座位坐下,一位四十左右岁的妇女拿着菜单,递了过来……他点了两盘拌菜、三两水饺、一壶当地小烧。在静静等待中,他细细读着刘娜的微信,试图找到刘娜消失的原因。
李伟离开后,他的意识突然清醒起来,为自己酒桌上的失态而懊悔。他下意识地扫视着酒桌……同学们三一群五一伙的分开了阵营,交头低耳的轻声慢语,站着碰杯的声若洪钟,孤芳自赏的玩着手机,电话铃响就神秘秘地跑出去接电话。
他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孤独感,和刘娜相互留了电话号码,正要离开,刘娜突然问:“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
“我说什么了?”他反问道,岔开话题说:“十年过得真快呀,没想到你和李伟一直保持着联系,从没听这小子说过。”
“是吗!”刘娜说:“我们出去静一静,太吵了!”
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刘娜的建议正中下怀,他说:“也好,醒醒酒。”
李伟公司的园子幽静而又雅致,水塘里种着莲花,一条铁板架起的桥,通向水中的六角凉亭。五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个院子时,还破落荒凉,从旧貌换新颜的视角看,李伟这几年的生意,做得是风生水起。
“我就奇怪,上大学时,很多同学都联系着,就你,突然就消失了呢?”漫步在水溏边,刘娜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你还记得上初三的时候,我送你的纸条吗?”他提醒着刘娜,那件事一直压抑在他的心底,成为了一种痛。
“我喜欢你!”刘娜噗嗤笑出声来:“是这句话的纸条吗?你怎么那么小肚鸡肠呀,你不说,我都忘了。”
“你把纸条传给了所有的同学看,让他们嘲笑了我一个学期!”他有些后悔,不应该提这件事,但话已至此,只能给自己打个圆场:“其实,人生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美丽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时开始,我真的很怕见到你。”
“现在还怕吗?”刘娜突然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如果你还记恨,你说吧,我用什么补偿。”
“这我得想想。”搭在肩上的手很舒服,他很怕刘娜拿开。
同学聚会后,他总感觉自己要和刘娜发生点什么,学生时代的那股子热情,潜移默化地在心里涌动。微信里相互传递着童年时的照片,彼此唤起了很多回忆。他经常借故不回家,有意躲避着妻子,他感到了自己身上发生了变化,像是乌云里透过的一缕阳光,让他迷恋、陶醉。
秋天来了,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他突发奇想,并把自己的想法发给了刘娜……
“我们能不能去一座谁也不认识的城市,放松情怀,回到我们童年,畅快地过两天。”
“算是对你的补偿吗?如果是,我愿意奉陪。”
“我不是开玩笑,如果你同意,我就订周末车票和宾馆。”一个调皮的笑脸:“你看,想去哪个城市?”
“只要不是你我生活的城市,都可以。”一个笑脸。
“开两个房间,还是一个房间?”一个调皮的笑脸。
“你觉得呢?”一个笑脸。
他买的是城际高铁的票,临上车时,他收到了刘娜的微信:“金色的麦田,沉甸甸的收获,两个随着地平线渐渐拉长的影子,是那样的祥和宁静,美好的时光,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是酝酿于心,越久越浓烈,越久越刻骨铭心。”随后是一张照片,照片中,刘娜在一片麦田中,摆出了一个飞的姿势,蓝天白云,天地悠长。这张照片是夏天郊游时,他用刘娜手机拍的。
……
小烧温度适中,他品了一口,一股辛辣穿过了食道,带来了一种快感。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就喜欢这种味道,大雪纷飞的季节,一个火盆,一壶烧酒,让父亲品味到了一种生活,这种生活是属于父亲的,或说是属于那一代人的,他难以感知的,更无法追随或体验。
黑暗悄然无息地降临了,让他想到了失魂落魄这个词。他两指捏着白瓷酒杯,注视着对过宾馆大门……酒很醇厚,从口腔流入食道,为什么会给他带来一种疼呢?麦田延伸到远方,李伟向同学们描绘着宏伟目标:“我要买下这块地,种上树,建一座农场,成为东北地区最大的绿色生态园。”
“不吹你能死呀!等你买了这片地,再吹我们才信呢?”刘娜和李伟说话,从来都是单刀直入,不留一点情面。听了刘娜的挖苦,李伟只是讪讪地笑,没有反驳。刘娜正是在这个时候,把手机递给了他,让他拍下了在麦田里的照片。
他知道刘娜在银行工作,李伟发达的背景里,有刘娜的影子。正如李伟说的那样:有本事的,谁花自己钱呀!这或许是李伟不愿得罪刘娜的原因所在。
宾馆的大门开了,走出来两个人,男人打着伞,女人躲在伞下,双手握着男人举伞的手,穿过街道。他们也是来吃饺子吧?他想,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期待,或许,这种期待来自于寂静。饺子馆里的那个妇女,坐在不远处低头玩着手机,上完酒菜后,她就一直坐在那里,偶尔传来一声叹息。也许,她在和姐妹报怨,生意不好,网店打破了传统,为经营艰难而叹息。
“我要吃虾仁水饺!”门开了,一个甜美的声音飘了进来。
妇女触电般地站了起来,放下了手机,拿起菜单迎了上来。
“吃龙虾的,咱也让他做。”粗犷的声音伴随着拍打雨伞的声响,弥漫在饺子馆里的每一个角落。
妇女愣了一下,仿佛被龙虾吓着了,但很快又回过神来。
“坐窗户边,能看街景。”
“坐里面清静,外面下雨,有什么好看的。”
“你是不是怕人看见呀?”女孩儿嗲声嗲气。
“我怕什么!就坐窗户边。”男人果断地回答。
妇女快步上前,递过了菜单笑着说:“龙虾饺子咱可没有呀,别说没见过,听还是第一次。”
“听他吹吧!”女孩儿提高了声音说。
饺子馆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四人台的临窗木桌,他占据着右侧的桌。女孩儿向他瞅了一眼,就走向左侧的桌子,面对着他,脱下红色的外衣,搭在椅背上,很开心地坐下了。那个男人一直背对着他,从声音判断,有五十岁上下,衣装考究,坐下的姿势很有风度。
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很想看清男人的模样,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他将目光移向窗外,刘娜的失联,让他苦不堪言。自己的循规蹈矩,是否和那张纸条有关系呢?他不知道为什么鬼迷心窍地写给刘娜,刘娜又是怎么把纸条传了出来,至少,从那之后,他就不想与人接触,内心深处形成了一道防火墙。
到税务局报到的前一天,姑父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遇事让三分,看见没看见,糊涂不糊涂,你明白吗?”
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仍很果断地说:“我明白。”
姑父点燃一支烟,又说道:“现在找份工作有多难,挖门子盗洞的,有钱都没地方送,为你的工作,我操碎了心,你姑都和我翻脸了。”
他从小就怕姑父,不苟言笑、严厉刻薄的姑父,经常和姑姑闹翻,受了委曲的姑姑就会到家里跟母亲诉苦。云消雾散离开时,会摸摸他的小脸,鼓励鞭策地说:“咱家就指望你了,长大了当个比你姑父还大的官,省着姑姑总受气。”
他的志向并不高远,除了外派的任务,更多的时间是守着办公室,看一些新闻时政。网上表哥火的时候,他发现局里头头们的表,都换了牌子。房叔、房姐火的时候,头头们又会换什么呢?外在的事物他看不到,就连好奇心,都没有蒙生过。
“饺子馅儿不新鲜!”
“换一盘?”
“算了,不吃了。去吃德克士吧?”
“我去那地方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女孩儿提高了声音说:“你到底去不去?”
男人没有吱声,闷头喝着酒。
他用余光扫视女孩儿,女孩儿低头玩着手机。智能手机不段地推陈出新,洪水猛兽般,改变着这个世界,他无法想象别人离开手机的情景,至少,在他发现手机落在家里时,会在第一时间取回。是人类发明进化了手机功能,还是手机绑架了人类呢?
饺子馆的门突然开了,三个小伙子嘻嘻哈哈地闯了进来,他们随意地选了个餐位坐下,其中一个去了洗手间,穿皮夹克的说:“昨天摇到的那个女孩正点吗?”穿绿色夹克衫的恼怒地说:“去他妈的,是个老娘们儿!”
他也玩过摇一摇,但他没尝试过与摇到的人见面。宁愿在宝马车里哭不在自行车上笑,是他摇到的第一个微友,他问她为什么名字这么长?回答他的是喜欢加长宝马。他说他是悍马,比宝马还长。微友说长你个头吧,就拉黑了他……
对面男人递给女孩儿钱包说:“你去买单,咱们去德克士。”显然,这三个年轻人影响了男人的情绪。
“说不来这个地方,你非要来,后悔了吧?”女孩子嗲怒地说,幸灾乐祸地走向台前。
那两个年轻人对视了一下,不怀好意的眼睛里放出了光芒,追随着女孩儿的身影……
男人站起了身,虽然只是个侧影,他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或许,是个熟人。他在记忆中搜寻着……男人推门走出了饺子馆,在门口打着雨伞,等候着女孩儿。
……
男人和那个女孩儿远去了,恍惚中,他发现天空突然明媚了……灿烂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教室,班主任甜美的声音,充满了激情:“同学们,长大了你们的梦想是什么呢?”举手的孩子站起身来,课本里英雄形象涌现出来:“我的梦想是当一名科学家……”“我的梦想是一名工程师……”“我的梦想是当艺术家……”一声声幼稚的童音,从远空传来,这声音跨越时空,顽强地钻进了他的脑海,他不禁打了个冷战,意识回到了现实……那三个对酒瓶吹啤酒的小伙子,是否也有童年的远大理想呢?在他的记忆里,当科学家的同学,正在土里刨食养活着一家三口;当工程师的正开着出租车,为生存起早贪黑地忙碌;当艺术家的是那个同学呢?他绞尽脑汁地想,也寻不到艺术家的影子,但他清楚,不会是刘娜。
现在,他每隔五分钟,就拨一遍刘娜的电话,微信里不停发送着哭脸。他想打电话问李伟,但这个念头蒙生的一瞬,就消失了。他浏览着以前和刘娜的聊天记录,对上学时纸条的事,刘娜说她记得把纸条夹在语文书里了,怎么流出去的,并不知情,那件事对她伤害也很大。在他的记忆里,纸条事件后,刘娜就没正眼看过自己,这是受到伤害的表现吗?
饺子馆陆陆续续迎来了客人,他知趣地结了账……雨停了,风吹起来了,凉凉的,侵蚀着皮肤。虽然冷,但他不想回宾馆,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喜欢夜生活的人们,涌现在雨后的街道,牌匾上的灯光,闪烁着繁荣的符号,烧烤海鲜、洗浴按摩、成人用品、快捷宾馆,串联成时代的节奏,人们似乎在追逐着一辆灯红酒绿的末班车,疯癫得难以自持。路边烧烤大排档的拼酒声、撕心裂肺的叫骂声,是酒精激起人类的原始本性,此刻,他也想大醉一回,质问刘娜是不是耍弄自己。
远处,传来混乱的叫骂声,他寻声望去,灯光闪耀的德克士门前,聚集着一群人,在撕打、在争吵……发生什么事了呢?国人骨子里有旁观热闹的基因,他并不脱俗,怀着好奇的心情,快步向人群走去。
“不要这样,你放开我爸。”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他将身体隐在暗处,一点点地靠近。
“都是你惯的,没事儿总给他钱,让他拿钱养这个狐狸精!”一个女人愤恨地骂着,传来叭叭的皮肉碰撞声。“老不死的,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对得起谁呀!”
一个耳光,响亮而又清脆。一个女孩尖叫的声音,划破了夜空。
“别打她,要打你打我。”一个粗犷男人的声音。
“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你再勾引老爷子,我让你哭都找不到地方。”近了,他看到李伟抱着一个女人的腰,那女人疯狂地挣扎着,挥舞着双手,去抓对面的女孩儿。
“儿子,不能便宜了狐狸精,这衣服、电话、首饰肯定都是你爸买的。”一股猛劲。女人挣脱了李伟的手臂,上前扯女孩儿的衣服……他看清了,是饺子馆见过的那个女孩。
“算了,妈!算了,咱们走吧,这么多人看呢,丢不丢人呀!”李伟手疾眼快地拉回了女人。“都是你给你爸钱惹的祸!”那女人嚎啕大哭,被李伟推上了路边的吉普车。
他快步离开了是非之地,他觉得很累,很想回到宾馆休息。当他来到宾馆楼下时,发现自己房间的灯亮着,他惊诧地注视着……
秋风,划过苍穹,乌云散去,星星闪亮地眨着眼睛。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