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乐
补锅匠遇到那个安徽女人并将她领回家是公元一九八一年夏日的一个午后。那个午后跟以往很多个午后并没有什么不同,补锅匠还是拉着那辆破旧的人力车在村路上走。村路两旁长着树。树密些的时候,路上晃动着一块块太阳的光斑,树稀疏一些了,树上那些枝丫曲折的影子就躺在地上。他在村路上走,那些光斑,那些影子就交替落在他和他身后的人力车上。补锅匠边走边朝村路两侧张望,见到庄子就喊:“补锅喽——补漏锅喽——”声音拖得很长,也很响亮,能传很远。
人们提着漏锅来了。补锅匠把人力车停在路旁,将车上的工具拿下来搁地上。补锅以疤子计价,大家都知道价格,但临补时还要问一遍,补锅匠就说:“一个疤子三毛钱,两个疤子五毛钱。”碰上大洞,就得烧坩锅,化铁水,价钱另算。火炉子生着,只见浓烟滚滚,补锅匠呼哧呼哧拉着风匣,几个锅补完,脸就成了黑色。
不论谁拿来漏锅,补锅匠都要先用一根小钢钎在漏处反复刺探,把周围的铁锈除去。于是,小洞就变成了大洞,就有锅主人为此冲补锅匠嚷,说我的锅本来只破个针鼻子大的眼儿,你捣捣捣,硬给我捣成豆子大的窟窿了……补锅匠也不多作解释,只是说,不管怎么,我把锅给你补好就行了,工钱我还是按小洞收的嘛。人家也就再没话说,拿着补好的锅笑眯眯地走了。
补锅匠抬头瞅瞅天上的日头,抓起车上一个绿色油漆已磨损大半的军用水壶,仰起头喝些水,然后从一个布袋子里摸出巴掌大一块锅盔,咯吧咯吧地啃着吃。
那个安徽女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大哥,你的干粮,能给我吃点吗?”女人说。
女人是沿着村路走来的,补锅匠刚才就看到她了,见女人手里没提锅,知道不是来补锅的,一个路人而已,就没在意。现在女人走到他面前问他要吃的,他先是一愣,随后就拿眼睛打量女人,女人约莫三十四五岁,中等个儿,瓜子脸,虽然面容憔悴,但两只眼睛却是灼灼动人;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辨不清底色;说话的口音也怪怪的,显然是个外地人,是个讨饭的。补锅匠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锅盔,边给女人边说:“就这一点点了,你吃去吧。”
女人双手接过锅盔,感激地望了一眼补锅匠,赶忙朝嘴里塞。
补锅匠举着水壶说:“给,喝些水。”
女人捧起水壶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长出一口气说:“谢谢大哥!”
补锅匠说:“谢啥呢,多喝些。”
女人仰起头又喝了几口。
补锅匠说:“你从哪儿来?”
女人说:“安徽。”
“安徽?”补锅匠说,“我知道那地方,远着呢。”
“就是好远哦。”
“咋到这来了?”
“我们那里被水淹掉了,房子、家,啥都没了。”
“你一个人来的?”
“往火车上挤的时候一块儿有好多人,到了新疆就自己顾自己了,都走散了。”
“你这里有亲戚吗?”
“没有。”
“有老乡吗?”
“没有。”
“那你去哪啊?”
“没地方去。”
补锅匠瞅一下女人,忧心忡忡地说:“没地方去你去哪呢?”
女人说:“大哥是个好人,我就跟着大哥了。”
“跟着我?跟着我到哪去呢?”
“当然是去大哥家呀!”女人说,“我什么活都能干,我不会白吃饭的。”
补锅匠呆了一下,然后说:“嗯,行呢。”他把补锅家具收拾起来装上人力车,就拉起车带着女人往回走。
两人顺着村路走了好一会儿,最后拐弯抹角地来到一个农家小院前面,补锅匠一边推篱笆门一边说:“到了,这就是我家。”进到院子里,女人四处望了望,见院子一边堆些柴禾,一边扔着几个破锅,还有铁锨、锄头等农具。补锅匠放下人力车,和女人一起进了屋。屋里左边是炕,右边是锅台、碗柜子、水缸、水桶之类,一张破旧的方桌支在中间靠墙的地方。女人问:“嫂子呢?”
补锅匠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啥嫂子?”
女人笑着说:“你老婆呀。”
补锅匠再没吭声,出去抱进来一些干树枝,蹲到锅台前开始生火。过了一会儿,女人又问,他才说:“没老婆,我就一个人。”
“真的?”
“真的,哄你干啥。”
“那……”女人似乎有些兴奋,“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老婆了!”
“嗯。”补锅匠说,“我先给你弄些饭吃。”
自此这个安徽女人就在补锅匠家住下了,晚上跟补锅匠滚在一个被窝里。渐渐地,女人身上有了肉,脸上有了活气,补锅匠则瘦成了一把干骨头。但他心里却美滋滋的,多好啊,居然有了老婆,说不定还会有儿子!他觉得生活有了希望,有了奔头。每天他出去补锅,女人在家做饭、干家务,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是真正像个日子了。
一天傍晚,补锅匠正跟女人在屋里吃饭,邻居李奇来了。补锅匠说:“还没吃吧?来,坐下一块儿吃。”李奇也不吭声,身子一拧就在饭桌旁边坐下了。第二天傍晚,刚好到吃饭时候,李奇又来了,补锅匠只好又将他让到桌子边一块儿吃。这样一连吃了四五次,女人不乐意了,那天李奇吃完走了以后,女人说:“这人怎么天天来啊?”
补锅匠说:“单身汉,屋里没人做饭。”
女人说:“没人做饭也不能天天来咱家吃啊!谁家都那么点口粮,他吃了,咱们就不够了,就得饿肚子。”
补锅匠说:“腿他长的呢,他想来就来了,有啥办法?”
女人说:“下次来了不要理他!”
补锅匠说:“我们吃,让他干望着?”
女人瞅了下补锅匠,没吭声。
“邻里邻居的,实在让人不好弄。”补锅匠摇摇头。
“这号人!”女人说。
停了停,补锅匠说:“李奇主要是懒,自己不想做饭,这样吧,让他拿过来些面粉,以后你做饭的时候,把他的饭也捎带做上。”
隔天李奇又来吃饭时,补锅匠就把这意思给李奇讲了。李奇很高兴,当即就回去拎过来了半袋子面粉。
打这以后,李奇来补锅匠家吃饭自然就更加理直气壮了。有时候,补锅匠家做好饭了,李奇还没来,补锅匠和女人就得等,等李奇来了一块儿吃。
一天,补锅匠从外面补锅回来,屋里静悄悄冷清清的,女人不知去哪了,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回来,他就去找。他先到李奇家,发现李奇不在,门上吊着锁子。他又到别的邻居家去找,也没有。“怪事了,她能跑哪去呢?”补锅匠咕哝着,回到家独自坐着抽烟。
第二天,有村人告诉补锅匠,说女人让李奇领跑了,补锅匠问去哪了,村人说,李奇把家里的东西和房子都卖掉了,看样子是走了远处,不打算再回来了。补锅匠气得直咬牙,说狗日的,以后要让我逮住,不把他弄死才怪呢。
补锅匠还是每日出去补锅,只是人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锅用破了就扔掉买新锅,补锅匠的生意日见清淡,渐渐的,干脆无锅可补了。这时补锅匠也已年过六旬,不可能再去做别的什么了,土地也转包给了别人,他就在家里喂几只羊,还有鸡,不慌不忙地打发着日子。他平时跟人来往不多,对世事也似乎不闻不问,但他耳朵却很灵,周围几个村子不管谁家嫁丫头,或者儿子娶媳妇,别人还不知道他就知道了,早早地便赶到那家。他去并非全为了吃,而是去帮忙。他也不干别的,就专门洗碗。乡下人家办事情,一般都在家里待客。院子里支几张大圆桌,一批人先坐上去吃,吃完下来,另一批人再坐。前面的人用过的盘子碗紧接着要给后面的人用,所以一撤下来就得赶紧洗。盘子碗归在一起少说也有一二百件,案子上,地上,一摞子一摞子垒得山一样。补锅匠洗碗洗得很卖力,很辛苦,走的时候主人家必要用塑料袋装一些熟肉、馒头之类给他,他从来不拿。他也从不随礼,干完活,吃完饭,走人。久而久之,每逢喜事,如果看不到补锅匠,人们就会觉得少了什么,都说:“咦,补锅匠咋没来?”不过这种情况极少。
补锅匠是从来不参加丧事的,尽管丧事上也一样有吃有喝,一样需要人洗碗,但他见不得别人哭,一看见别人哭,他心里比哭的人还要难受。他还特别同情弱小,对那些不幸的生命总是心疼不已。一次,他从别人棍棒下救下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小狗的一条前腿被打伤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他把小狗放在平板车上拉着,一路补锅一路给小狗找新的主人。每来一个补锅的,他就对人家说,把这小狗拿回家养去,就不收你补锅的钱了,人家说不要,扔掉吧,他就叹气,说咋都这么狠心,也是一条命呢,能随便扔吗?最后终于有人愿意要了,他说,拿回去可要善待它啊,狗通人性呢。
这年深秋的一天,李奇突然回来了。真是天报应!他在外面胡混了二十年,吃喝嫖赌,不务正业,最后混不下去了,就又回到了半截沟。他是只身一人回来的,那个女人早已弃他而去,并卷走了他仅有的一点积蓄。他身无分文,还少了一双小腿——他跟一个私人的建筑队干活,在一次施工中被水泥板砸断了。或许是经历了许多磨难后,觉得还是家乡好,觉得只有家乡人才不会嫌弃他。他经两个顺路同乡帮助,磕磕绊绊地回到半截沟。在镇上下了车,他坐在马路边扫视行人,希望碰上个熟人将他捎回家去,可是大半天过去了也没碰上。他感觉家乡的人也跟二十年前不一样了,都变得冷漠了,没人情味了,他先后拦住过好几辆从他面前经过的小四轮和三轮车,让送一下他,有的说忙,有的问他要钱,他带着哭腔说:“我真的没有钱,求你了,求你看在我残废的分儿上,帮忙送一下我吧!”人家听了,立马像躲避瘟神似的匆匆离去,头都不回。眼看太阳就落了,马路上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少,他勾下头叹息,落泪。就在这时,村里的贺老六赶着一辆毛驴车走过来,他赶忙招手喊住,让贺老六把他带回家。
其实,李奇哪还有家,房子和家里所有的东西在他那年带着补锅匠的女人出走时就全部便宜卖了,他又没有同族近亲,贺老六就将他丢在了涝坝边上的树荫下,等着让村里安排。涝坝里蓄满水,冷清地反映着竖在周围的残杨败柳,微风吹过,枯叶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
李奇坐在地上,身靠一捆破旧的被卷,勾着苍白的头,木着土黄的脸。偶尔有从他旁边走过的村人跟他打招呼,他只鼻子里哼一声,头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抬不起来。几只苍蝇爬在他脸上,他也不理会,任其叮咬。一群孩子站在一边好奇地指点着他的两条裤管。他的腿只剩下膝盖以上的部分,空的那半截裤管绾成了两个疙瘩。
已经一天多了,始终没有人愿意接受他。村委会已把酬金从每天十块涨到十五块,仍然没人搭茬。这年头,谁会为那么点钱去招揽一个残废呢,况且他又是那样的人品。但毕竟是乡亲,到吃饭的时候仍有人为他送来饭菜、馒头之类,让他临时充饥。人们看到李奇,自然就想起了补锅匠。
“补锅匠来了,还不知道怎么收拾他呢。”
“就是,肯定有好戏看呢。”
人们议论着,期待着。
这天中午,补锅匠打村外回来了。人们纷纷跑上村街,想看看那震荡人心的一幕。
补锅匠手里持一根一米来长、酒杯粗细的棍子,顺着村路慢悠悠地走来了。走到离李奇四五米远的时候,他站住了,他显然是认出了李奇。李奇也认出了补锅匠,他朝补锅匠慢慢弯下腰去,身子越过那双断腿,朝前弯下去,最后头和手都栽进地上的浮土里。
补锅匠又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了李奇的旁边。李奇就那么静静地趴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赎他的罪似的。补锅匠定定看了李奇几秒钟,然后胳膊抬了一下,人们以为他要动手了,都把眼睛睁得溜圆溜圆的。这时,李奇那尖瘦的脊椎骨正从一件破烂的青褂子下面刀背样地鼓出来。保证一棍子下去就能敲断。可是,补锅匠并没有举起手里的棍子,而是从李奇身边走过,径自朝远处走了。李奇猛地抬起头,双手按在地上使身子突地旋向补锅匠的背影,泪流满面,手拍着地哭喊道:“补锅匠兄弟,我对不起你啊,你咋不打我啊?我该死啊!”补锅匠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接着身后就传来人们的惊呼声:“跳涝坝了,李奇跳涝坝了!”
补锅匠折身跑回来一看,李奇果然滚进涝坝里去了。涝坝里一米多深的水,李奇想一死了之。人们都在涝坝边上看,没一个下去救的。补锅匠也不吭声,扑通扑通下到涝坝里,左手拄着棍子,伸出右手抓住半浮半沉的李奇,将他拽到涝坝边上,大家围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他从涝坝里弄了出来。但人们不想多招惹李奇,看看天也快黑了,就纷纷散去。
第二天,涝坝边的树底下不见李奇了,人们都忙自己的事,也没去管。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人们突然看到补锅匠推着一辆轮椅在村路上慢慢地走,轮椅里坐着李奇。不知怎么,半截沟的人都觉得自己在补锅匠面前矮了一截子。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