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五题)

 
修路(五题)
2022-02-16 19:21:47 /故事大全

张爱国

土基路

天阴沉沉的,刮了一夜一天的西北风还没有停,雪也落不下,看来将是一场大雪。

鸡开始进笼时,拐队长的铜哨子“啾啾啾”嘹亮地响了,接着那破锣嗓子在风中传开:“听咯,天擦黑时开会,劳动力参加……”

六子正在被窝里看小人书,听到队长的话就一骨碌爬起来:“爹,我已经拿工分了,也算劳动力了,能开会了吧?”见他爹不理他,就掀开被子,套上那条破棉裤,跳下来,指着他爹鼻子,“你,你说过,拿工分就算劳动力,劳动力就能开会,你说话不算数?”

“兔崽子,球蛋大,也做了劳动力!”他爹头也不抬,仍然补着鱼网,“快,快帮你娘生火,吃了晚饭开会去!”

六子“嗷”一声叫,一蹦三尺高,直溅起一屋的尘灰。

六子三下五除二喝下那碗能照得影子的稀粥,拍了拍衣服,抹了抹头发,扛起大条凳,跑向拐队长家的院子。这是六子第一次开会,能参加这个会的意义,他当然清楚:这是向全生产队宣告他六子已经是真正的劳动力,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了。

拐队长的院子已经坐满了人,静悄悄的。六子笔直地站着,两只眼珠子瞪得小灯笼一样,直盯着门口椅子上的拐队长。别看拐队长两条腿长短不一,走起路来还颠啊拐的,可人家那都是做“好人好事”时留下的。六子不由地羡慕起拐队长的腿:我两条腿要是不一样长,我也能像拐队长那样吧?

“别吵了别吵了,安静安静!今天开会商议什么呢?商议修公路的事。为什么要修公路呢?”拐队长咳嗽一声,“都晓得,修了公路,除了雨雪天,拖拉机都能跑了,县里的大客车也能开来了。哼,你们还不晓得吧,上午,大队书记在我们队长会上说了,毛主席,就要到我们大队来啦!”

社员们仿佛同时中了定身术,一个个大张着嘴巴,傻子一般直盯着拐队长的嘴巴,连大片大片的雪花落进嘴巴里也浑然不觉。拐队长却不说了,弯腰端起脚边有几个豁口子的大海碗,吹了吹,喝一小口,放下。见大家还愣着,拐队长又清了清嗓子,又弯腰,端起大海碗,再喝一小口。有人等不住了,叫道:“老拐,你就像平常那样,咕噜一大口吧。快说,毛主席啥时来?”

“还没定,会后我问问大队书记,叫他问问毛主席去。”拐队长又喝口水,“所以,我们现在必须修好公路,不然,毛主席坐的那么大的车子怎么开进来?我们总不能叫毛主席从县里走步来吧?”拐队长又弯腰端起破碗,刚张嘴要喝,有人嚷道:“那臊尿有什么喝头?快分工吧。”拐队长瞪一眼说话的人,不喝了,说:“听柱子说,他们八队下午就开了会,说上次修水库输给我们,不服,这次一定要打败我们一队……”

于是分工。分工主要是挑选一些觉悟高、拼劲大的社员,组成“先锋队”,“先锋队”白天干自己队里的活,夜间到其他队做“好人好事”。这是关系到全队荣誉和觉悟的事,拐队长当然要抓好抓实。上次修水库,一队“先锋队”在拐队长带领下,一夜就把八队的任务给“好人好事”掉了一大半。第二天夜里,八队人来给一队“好人好事”,可刚到工地,一队人就从一旁玉米地里钻出来,端着茶水,热情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于是,八队“好人好事”的愿望泡了汤。为此,一队受到了大队的表扬,说一队的觉悟高。拐队长这次决定再为一队争个高觉悟。

六子听着拐队长一个一个地喊名字,都喊完了,却没有他。六子的脸色变了,壮起胆子站起来:“拐爹,我也是劳动力了,我又没犯错误,怎么不让我好人好事?”

拐队长看是六子,眼睛一瞪:“你兔崽子,才球大!”

六子憋红了脸,用胳膊肘捣了捣他爹。他爹站起来说:“老拐,别看这兔崽子才球大,可蛮劲有着呢。”见拐队长不搭理,他爹赶紧上前给他续了一碗水,笑嘻嘻地说,“队长行行好,就让兔崽子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点砖加点瓦吧。”

“好人好事让你一家占全了,上次你那卵大的老四老五都好人好事了,有社员还意见着呢。”拐队长皱皱眉说,“真拿你这家子没法子,下不为例啦……”

那夜“好人好事”时,雪特大,六子的体内却仿佛有个发动机,连一些成年劳动力都不如他。那夜也给六子留下了永久的纪念———砸断了两根手指,却也成了六子后来多年的骄傲。

那天,当县里那辆白色大客车驶来时,六子和他的伙伴们昂首阔步地跟在后面追了很远,呼吸着客车排出的汽油烟,六子觉得香极了。

沙石路

“春眠不觉晓”,不错的,天都亮开了,六叔还躺在床上“呼呼噜噜”。弯塘嘴的铜喇叭“滋啦啦”开了,村长柱子的大嗓门随着清风,钻过窗子,塞进了六叔的耳朵,“紧急通知:今天上午八点整,在村委会召开各户主会议,布置有关修路事项。届时,乡长亲自与会指导,并做重要讲话。请准时参加,不得有误!”

六叔翻了个身,骂骂咧咧:“丧门星,一天到晚催粮,收钱,出工,杀人(计划生育),折腾来折腾去,还让不让老子安分了?”

六叔起床时,已经七点五十了,撒泡尿,洗把脸,吃了碗油炒饭,才慢腾腾向小店走去。离小店还有好几丈远,“咔嚓咔嚓”,麻将敲击桌子的声音就传进了耳朵。六叔紧走几步,跨进,一看,三个人已经严阵以待了。六叔一屁股坐上空位子,伸出那只有着两根残疾手指的手,“咔嚓咔嚓”声响得更欢了。

不一会儿,大喇叭又叫开了:“开会时间到了,乡长也亲自到了,大家快到村委会开会。”

刚跨进来的三叔一边看着麻将一边自言自语道:“今天开会,听说是修路,要给路上铺上石头和沙子,下雨天也能跑车子了呢……”

“开会,开会,你惦记着就快点去,快点去还能讨得乡长一个香屁吃!”六叔眼盯着麻将,没好气地说。

“老六,我不就嘀咕一句吗,犯得着动这么大肝火?”三叔也不恼。

“开会是人家干部的事,你算老几?”六叔把麻将一砸,“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是太监?你婆娘和你说的?你婆娘咋知道的?”三叔还不恼,笑嘻嘻地说。

于是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起来,但谁也不影响自己打麻将或看麻将。

“还打麻将啊?开会了开会了,快去快去!”团支部书记仁中火急火燎地跑着嚷着,见没人理他,蹿到六叔身后,抓起麻将,往中间一推,一搅,转身就跑。六叔跺着脚大骂:“兔崽子,做了狗腿子就管起你老子来了,老子回家和你算账!”

到了村委会,乱哄哄一片,人还没到齐,乡长已经坐在了主席台中央。六叔还在骂儿子仁中把他的好牌给搅了,要不然,至少能赢一包烟。

九点,人差不多到齐了,支书说:“现在开会,请乡长发表重要讲话。”

乡长咳一声,再咳一声:“今天会议议程是修路之事。大家知道,上面领导很重视你们这条路。”乡长见下面还是你一语我一句说笑着,争吵着,又咳一声,提高嗓门,“改革开放十多年了,可你们这条路还是‘大跃进前修的,坑坑洼洼,一下雨,什么车都无法通过……”

终于,乡长的话讲完了,支书带头鼓掌,台上“啪啪啪”响起了巴掌声。六叔和三叔也暂时停下关于刚才“太监”一事的争吵,而是同时把四只脚在地上跺得“咚咚咚”震天响。

“刚才乡长的重要讲话十分重要,我们一定要认真学习,用心领会,提高思想认识,增强修路的自觉性。”支书敲着桌子说,“现在分任务,每个队二百米,从弯塘嘴开始的第一个二百米为一队任务,其他队按顺序往后排……”

“不行!怎么啥事都从我们一队开始?”六叔猛地站起,打断支书的话,“弯塘嘴的活,最难干,你不知道?”

不待支书说话,八队立即有人跳起来反击:“我们大水闸那块儿才难干呢……”

于是队与队之间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乡长一锤定音:抓阄。

第二天,太阳老高了,六叔起床吃了早饭,抽了两支烟,又叫魂儿一样地叫起小儿子仁华,扛着铁锹出了门。到工地一看,每家的任务都用石灰线打好了。六叔一看自己的任务段,气就不打一处来,指着队长鼻子问:“为什么给我分的是最难干的一段?”

“你别生气,仁中是你儿子,是村干部。”队长呵呵笑说,“你是干部家属,你不吃亏谁吃亏?”

六叔气得把铁锹往地上一扎:“干部!干部!小小团书记也是干部?老子才不稀罕他那王八头交椅呢。”

“你还别吹,干部怎么了?”队长笑着说,“就说你家仁中吧,人家可是五队的蹲点干部,不要动手,光端个茶杯这里那里踱踱步,指指挥,就抵了他和他婆娘两个人的任务,不服呀你?”

“哼!他当干部不干活,就该他老子和他兄弟累死?不行!我找书记理论去!”六叔圆瞪双眼,扛起铁锹要去找支书,就听背后有人低低叫道:“他爷爷,帮我问一声仁中,中午还回家吃饭不?”

六叔扭头一看,说话的是仁中媳妇,正拉长脸凶巴巴地看着他。六叔的眼皮一下子耷拉下来:“你,你自己问去,我……我要干活!”

水泥路

毒辣辣的日头终于蔫了,“轰隆隆”一天的机器却一点儿不蔫,依然那么的亢奋和响亮。六叔开着他那辆小犁田机,拉着两袋化肥,“突突突”地驶来。

“开回去,快开回去!”坐在贵成肉摊子边的三叔挥着手叫道,“你不看这儿过不去了?”

六叔停住,一看那坑坑洼洼的土石路,才一天的工夫,就被这些机器给掀了个底朝天。六叔骂了句什么,就要把车子往回开。

“下来凉凉吧,哪天把你那根腰杆子咔嚓一声累断了也罢了,你看看,你看看人家———”三叔指着刚从一辆小车里下来的一个方头大脸、挺腰腆肚的人说,“看人家包工头,不比你小吧,多滋润!嘿,还有小姑娘陪着呢。”

六叔熄了火,下了车,几个人的话题就转到了包工头、小姑娘,以及他们的关系上。六叔说小姑娘是包工头的女儿,三叔说是包工头的小老婆,屠户贵成说:“都错!是包工头的小秘书!”六叔问贵成怎么晓得的。贵成说:“你们真是白活了几十年,现在的有钱人,最时兴这个呢。”

几个人正说笑着,一辆警车“呜嘀呜嘀”地停了下来。两个警察下了车,看见包工头,就快步走过去,热情地握手,又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接着一起向肉摊子走来。

“你们,谁是王路生?”一个警察老远就没好气地问。

六叔坐着不动,吸了几口烟,吐了几口痰,抹了几次嘴,慢悠悠抬起头,斜吊着眼睛,淡淡地说:“有事吗?”

“你就是王路生吧!是你不让施工队用这池塘里的水?”见六叔不理他也不看他,说话的警察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气汹汹地说,“你这是破坏生产,是违法的,犯罪的,知道不知道?”

“长官饶命啊,不要枪毙我啊!”六叔双臂抱肩,抖抖索索,脸上却笑着,接着又悠然地吸上一口烟,瞪起眼说,“长官你和我说法律?我暂不问你我那青苗补偿费至今拿不到是不是违法,就说这水吧,我在我的责任田上挖的塘,蓄的水,有人却招呼不打一声就要抽我的水,就是合法?”说罢,六叔又回过头,嘻嘻哈哈地和三叔他们继续刚才有关小秘书的话题,直把警察和包工头晾在一旁不尴不尬。

“王路生,你严肃点,是不是又想到派出所里去说了?”警察的语气虽重,底气却明显弱了。

“好啊,来,现在就把我铐上。”六叔站起来,快步走过去,双手并拢,伸到说话的警察面前,那两根有残疾的手指活像两面骄傲的小旗帜,眼看就要挨上警察的鼻子了。

“别……别这样,大叔,好商量,好商量的。”一旁的小秘书赶紧挡到六叔和警察之间,轻轻抱过六叔的手,又对包工头说,“李总,我们用了人家的水,是应该补偿的。”

包工头点点头。小秘书打开包,掏出一沓钱,点了五张红票子递给六叔,微笑着说:“大叔,你看,这够了吗?”

六叔只接过二张,看了看小姑娘,说:“你这姑娘,还不错。”

“这工地的建材,近期老是被盗。”另一个警察语气和缓地说,“老王,你们能不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不知道不知道!”六叔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你们警察,专门抓坏蛋的,都不知道,我们平头百姓,怎么能知道?”三叔他们也嘻嘻哈哈地笑着,附和着。

警察和包工头悻悻地走了。

机器就是机器,干起活来,比人快得十万八千里。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吧,这坚硬的路面和路基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又重新压上了三层石灰土,再铺上碎石轧,拉上螺纹钢筋,最后铺上一尺厚厚的水泥混凝土,路面就像镜子一般又平又亮了。

这天,六叔又开着那辆犁田机,装了一车大粪,“突突突”地驶在新修的水泥路上。

晚风习习,六叔惬意极了,心里感叹着这样的路跑起来就是舒服,就是不一样。六叔正要加大马力兜风,一条红白相间的铁杠子缓缓落下,横在车前。六叔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一个姑娘从一旁的铁皮房子里探出头说:“交费!”

“什么费?”六叔惊奇地问。

那姑娘又探出头,看到六叔车上的大粪,赶紧捏住鼻子缩回头说:“过路费,五元!”

六叔傻了,他不明白这祖祖辈辈走的路,怎么一下子就蹦出人来,挡在面前,还向他要过路费?

此后,六叔和村里所有人家的小犁田机就失去了用途———他们哪里花得起来回一趟就十块钱的过路费呀!于是,六叔们只得又拿起扁担,从这条宽阔的水泥路上经过,将粪啊,肥啊,种子啊,挑到田地里,再将粮食挑回家。

高速路

下了一夜的雪。天要亮时,六爷的身子越睡越凉,正想喊身旁的老伴起来熬点粥,木板门开了,一个人裹着一身冷气进来,拉开灯:“爹,娘,我刚下的饺子,快趁热吃。”

六爷大惊,抬头呆呆地看着小儿媳。小儿媳从保温瓶里盛出两碗饺子,端到老两口手里,就拿起扫帚扫地。扫着扫着,小儿媳似乎大惊:“爹,你这房子都这么漏风漏雪了,怎么也不对仁华说一声,这要是把你们冻出……”小儿媳竟然抹起了眼泪,“我知道,你心疼你小儿子,整天累得要死。可你大儿子,人家男人女人,天天喝酒打麻将,你怎么也不说?等一会儿,叫仁华来给你堵上———谁叫他就是累死的命!”

六爷愣住了,他不知道小儿媳这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爹,马上修高速路了,要拆你的房子,你不能同意。”小儿媳把扫帚往地上一杵,“人家是干部,捞的钱数不清,不在乎这些钱。可你小儿子是平头百姓,卖苦力的,一分钱都是拼了命累来的。爹,我把丑话撂这,你要是不经我们同意就让拆了,别怪我以后……”

小儿媳刚走,大儿媳端着肉丝面来了。六爷刚要说才吃了小儿媳的饺子,就被老伴从被子里揪了一下,急忙收住嘴,坐起,披上袄子,吃吧。

“爹,你看你这房子破的,怎么就不对你儿子说一声?”大儿媳也拿起扫帚扫地,“说你偏心吧你还不承认。老保啊,医保啊,哪样不是你大儿子一声不吭就给你办了?房子都破成这样了,就不知道叫你小儿子给补几把泥?他当瓦匠的这事也不能做?非得也烦你大儿子?你看仁中,公家事那么忙,你做上人的,就不能给他省省心?”

六爷肚子早饱了,可还有大半碗面,想放下,又怕大儿媳说他,只得硬着头皮吃。

“爹,马上修高速路了,拆迁是头等大事,仁中是书记,你要带头!”大儿媳把扫帚往地上一杵,“有的人,本事没有,又想钱想疯了,就想在这两间破房子上耍赖,发财!”

大儿媳走后,六爷起了床,麻头了:两个儿媳都不是善茬,又一贯搞不到一起,现在一个要拆一个不让拆,针尖对麦芒,到底听哪一个的?听哪一个的,都得罪另一个。得罪哪一个,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小儿子仁华提着灰桶拎着瓦刀来了,也不吭声,头不头脸不脸地开始堵墙缝。很快,又陆续来了一些人,有的帮仁华堵墙缝,有的和六爷聊天,说:“拆迁这种事就是要顶,随便一顶,就你这小房子增个七万八万都不在话下。当然啦,你大儿子仁中是书记,这几个钱对他实在不算什么,但你小儿子仁华可怜,一分钱都要用汗水去换,你随便顶一下都比他累死累活两三年强。你老爷子做上人的,可不能偏心,更不能见热走,要可怜你小儿子……”

这些人刚走,村长来了,说:“老爷子,你知道,咱村这几十年修路,先是出工出钱,后来出工不出钱,再后来不出工不出钱,现在不出工还倒贴你钱,你看国家多好。我们不能给国家添麻烦啊。再说,你儿子是村里一把手,你做父亲的不支持还指望谁支持?你看,现在全村的人都盯着你,你一定要带头拆……”

傍晚时分,门外突然吵闹起来,六爷刚要去看看,小儿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也不说话,拉过他和老伴往门口的凳子上一摁:“哪儿也别去,就这儿坐着,别动!”小儿媳双手叉腰,“看谁敢?谁敢把你们埋在这房子里!”

六爷愣愣地坐在凳子上,不远处站满了人,围着几台挖掘机。很多警察,面无表情,挡在人群面前,场面十分混乱。六爷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儿媳又跑来了,也不说话,就要拉老两口往外跑。小儿媳蹿上去阻止,可老伴还是被大儿媳给跌跌撞撞地拉跑了……

三天后,房子被拆了,拆迁费是涨了一些,可六爷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老伴因为后来被大儿媳挟持而成了大儿子的支持者,小儿媳不愿再接收她;他呢,因为被小儿媳挟持而成了小儿子的同盟军,所以大儿媳也不愿再接收他。

现在,大儿子和小儿子的家虽然距离不到一百米,但被高速路一分为二,六爷要想看一眼老伴,需绕道五里外的高架桥,来来回回二十里,他哪有那个力气啊?于是,早晨和傍晚,人们总能看到,两个老人,分别站在高速路两侧,隔着乌黑油亮的柏油路面、大半人高的绿化带和密密的铁丝网,手搭凉棚,你张望这边,我张望那边———没有人知道他们昏花的老眼能否穿过风驰电掣的车流看到对面那个同样在张望自己的人。

高速铁路

早晨,六爷刚起床,两个儿媳就跑进来。六爷纳闷了,这两个家伙从来是公鸡见不得蜈蚣的,今天怎么一起了?“爹,快走!”两个儿媳不容分说,一左一右搀起六爷的胳膊往村外的田野走去。

田野里已满是村里的人,男女老少,手拿铁锹、扁担,围着几台挖掘机,七嘴八舌叫嚷着。六爷坐到一个高耸的田埂上,小儿子仁华走过来,举起右臂,大叫:“父老乡亲们,我们要高铁,我们要公平……”村民们也举起手臂,跟着大叫。

六爷明白了,大家是来争高铁的:新开建的高铁先前的规划路径是经过他们村的,去年都有人在村里做了测量,画了线,标明了需要拆除的房子,可上个月突然听说改线了,改走山的那一边。大家不信,因为走这边比走那边的线路要缩短三四公里,并且走这边只需要拆除几家老旧的平房,而那边却有一座大水库,需要架设铁路桥———两边建设费用之差,小学生都能算得出来。可上周工程队真的进驻了那边,这边才相信真的改线了,再一打听,原因是那边有一个人在省里的要害部门当一把手(两村虽然近在咫尺,但分属两个市),改线是那个人上下活动的结果。

这边不干了,聚到村支书仁中家,商量对策———二三十年来难得出现干群如此一条心的情景。商量的结果是逐级向上反映。反映到市里,市里虽然也想走这边,但也无能为力,只含含糊糊地叫大家自己想办法。于是大家一致要求仁中领头抗议,仁中考虑到自己支书的身份,就暗地里让弟弟仁华领头。

中午,初秋的阳光比六月里的都要烈。地里的苞谷、高粱、大豆都生了气一般鼓胀着,释放着阵阵灼人的热浪。小儿媳送来饭菜,六爷只喝了几口蛋汤,就放下了碗———他只觉得头昏脑涨。

一大溜的警车开过来,下来一大片警察,手持盾牌和警棍。人群立即围上去,怀抱铁锹、扁担,叫嚷着。警察们寸步难行,只得拿着电喇叭喊话,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任何事都得依法解决。村民们当然不听,高喊着“要高铁,要公平”的口号。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拿过电喇叭,叫为首的出来说话。没有人理睬,场面十分混乱。

“王仁华,我们知道你是带头的。”领导又喊道,“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党员,你哥哥是村支书。你带领不明真相的群众闹事,你想置你哥哥于何地?你的党性又在哪里?”

仁华突然又站到六爷身边,一只手高举着,另一只手也拿着一只电喇叭:“我的党性?我们党从来讲究公平,请问,是什么原因让高铁改线?这是公平吗?”仁华指着六爷,“这是我的父亲,八十岁了,是我奶奶当年在修县城到省城公路的工地上生的。这些年来,修哪条路他都参加了。老人家今天抱着衰老的身体到这里来,就是要公平!你们看他的手。”仁华举起六爷那只有残疾的手,“为了修路,老人家手指都砸断了,却从没有抱怨过!现在,有了好处,就忘记了为国家做过贡献的人。请问,这是党的意思吗?”

警察们立即向仁华围拢来,村民们一哄而上,将警察围得密不透风,有人甚至向警察推推搡搡。场面有失控的危险。

“王仁中书记,我们知道你就在这里,你要注意你的身份。”领导转而向仁中喊话,“现在命令你,立即将你的父亲和弟弟带回家!否则,一切后果由你承担!”

“六爷,六爷你怎么啦……”有人突然大叫,大家一看,六爷倒在田埂上,脸色煞白,急促地喘着气。

“爹!你怎么了!”仁华丢下电喇叭,单膝跪在六爷身边,大叫着。仁中也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也“爹啊爹”地大叫着。人群一阵慌乱。警察顺势而上,抬起六爷,挟持着仁中仁华,推搡着村民———瞬间,人群被驱散了。

六爷只是中了暑,吊了两瓶盐水就没什么大碍了。第二天,当仁华带着村民们又要去抗议的时候,仁中的媳妇跑过来,哭叫着:“仁华仁华,你哥被警察抓走了……”

“走!我们救我哥去……”仁华大手一挥,村民们叫嚷着跟着跑去。

到了仁中家门前,仁中正被警察押着要进警车。仁华一个箭步拦上去,双眼圆瞪:“为什么抓我哥?我哥犯了什么事?”村民们也跟着叫嚷着,冲撞着警察,要求立即放人。

“乡亲们,几年前修高速路,你们领到的拆迁款为什么比别的村都少?因为被王仁中贪了!”为首的警察对着电喇叭说,“乡亲们,王仁中贪了二百多万,这都是大家的钱啊……”

刚刚摩拳擦掌的村民一下子耷拉了头,一句话不说,闪身一旁,看着警车带走了仁中。

第三天,六爷死在家里———他是听说大儿子仁中是贪污犯后气死的。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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