泺桥
他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讨厌雨天的,尤其是那种阴雨绵绵的雨天,宛若上苍的哽咽。骑着满载餐盒的电动车穿梭于伞群中,眼前的伞架支撑着狭长的伞不时与路人的伞擦出战争的火花,从伞端顺势而下的雨滴脱离轨迹落荒而逃,然后在后视镜中可以看到路人转过头投来愤怒的目光,但路人似乎看不到他亦是同样的表情。但是人就是这样了,在意外诞生后总是习惯将过错归于对方,却从不曾光顾过因将注意力倾注于意外而致使之后的残局,譬如路人转过头之后撞上另一个路人,而他差点驶离预定轨道而面目失色。
雨,似乎要把整个世界泡软,好让人们变得懈怠而错觉这个世界原来不是那么咄咄逼人,借此平时倦于工作的自己批了个小假,可冒雨劳作的人愈加清醒甚至增加对其的憎恶,他便是其中一个。由雨天带来的诸多弊端让他憎极了水这个罪魁祸首,无论是潮湿的空气浸染与人出门时捎回来的水让地变滑而致使他在匆忙地赶路中狠狠地摔了一跤,肉体固然很疼,但被在场的旁人嘲笑让他的自尊摔得一无是处;又或是骑自行车归去的路上从轮胎飞上来的泥水沾染后背,让人感觉是在玩涂鸦艺术……都让他无从寻来接受雨天的理由。虽然有雨伞的庇佑,但这种欲下不下的天气让雨浮在半空中,在他极速行驶的过程中毫无保留地附在他身上,临风的前面部位则无可幸免,这便是他讨厌雨天的最大缘故,尤其是这种啜泣的雨天,在那之前,他骨子里的忧郁与惰性让他喜爱雨天甚于其他天气。
就是在骑着车第一次经过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时,在那么匆匆的一眼中,他瞥见了那棵桑树,并攫取了那棵桑树的美。桑树就那么偏安一隅,被敲去半边墙的废置老屋上披着一层翡绿色的青苔,潦水从边缘流下,细水长流在这里得到了印证,与桑树形影相吊的是一棵被剥蚀尽叶子的枯树,枯而不老,老而不死,也因此那棵老树下的莽草与灌木得到了原先被老树垄断的阳光而长势盎然。那棵桑树何因何故被落在这里,以其丰满的树叶与茁壮的躯干本应该在景点中与那些姹紫嫣红的百花夺目、争鸣,然而却在这里对镜自怜。此后他只要路过那里,都会有意地瞥向那里,有时候会太过注意以至于有一次走过了要转弯的路口。
如往常一般,他逆行穿过放学后的学生人群,娴熟的驾驭技术让他在茫茫人海中穿梭自如宛若游龙,甚至在必须得集中注意力驾车的同时他能攫食到与他相向而行的人的表情并加以揣度,譬如若见到一个人挂着懊恼的脸喋喋不休与同伴舌战,那么他会猜测那个高一新生可能是考试失利,然后他就会在心里默念:还遗存着高中的习惯;如果见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面露春色地与闺蜜交谈,那么她大概是在炫耀情人的宠爱以满足不被自己承认的虚荣……这让他短时间内见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幕,也让他浅层次地感叹人生百态。他偏爱逆人流而行,甚于顺人流而行,亲眼目睹来势汹汹的人群因着自己的到来而逐一让开,直到在蠕动的臃肿人群中像流星划过夜晚的天际,那种快感虽无法媲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之壮烈,但足够他享用半刻。让他厌烦顺人群而行的理由大概是不想顺着别人的心意行自己的路,亦步亦趋是他极其鄙视且拒绝的,而且,为什么能够走在前面的人却要因前方挡着一群漫步者而屈居后来者呢?每当他遇上走在他前面的人群,他都会不自觉地幻想出一个画面:
当他厌烦到都不想鸣笛时,一辆车疾驰而过,车上蹭着路人的鲜血,然后路人猝不及防地狠狠摔向路边的水滩,水花四溅,而他,将残局甩在脑后一骑绝尘而去。有时他倒是希望幻想出的画面是真实存在的,而事实却是,他耐着性子跟在人群之后,然后等到一个足以容纳车宽度的缝隙骑车钻过那里。
当然,无人更好。
他将车稳妥地停在宿舍楼下,将要送上楼的外卖按先后顺序逐个放入事先准备的背包中,以掩保安耳目,然后拿出“扮演学生”的本领装作相安无事地路过电动摩托淹没的“宿舍楼下禁止停放任何车辆”的警示牌顺利进入宿舍楼。拐到楼梯间,果然,这里是同行的聚集地,虽然又明文规定禁止送外卖,但总有人会在残酷的环境中脱颖而出,钻研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方法来应对政策。上帝的恩惠,总是眷顾善于与阻遏迂回作战的宠儿。外卖员们将这几栋的外卖一并带入,置于一处,然后分发任务。楼梯间污秽的泥沙拌着水遍布满地,细细看去,像是一幅幅抽象沙画,每个人不经意的一脚就会缔造一幅作品,但似乎无人去鉴赏,唯独他。穿过幽暗昏惑犹似甬道的走廊,在这冬未走远的初春里仍透着一股寒意,尤其是阳光无法顾及到的走廊,所以无一寝室开门也情有可原。他打开的第一张门就让他付出了等待的代价,在他等待了足足两分钟后欲要放下外卖离开之际,门却不凑巧地开了条缝,但无人接单,他推门而入并且告知顾客外卖已到,却见到寝室四人皆忙于电游无暇顾及这份预知的意外,征得顾客的同意后他将外卖放置于鞋架上,然后识趣地离开并好心顺手关门。在进入寝室到离开这短暂的时间里,寝室的大概轮廓与面貌尽收眼底,忙人的脚边横躺着几根烟尸,烟尸周围如期地散落着烟灰,像是为那根烟的葬礼准备的;墙角一隅堆积着几天以来存放的速食包装;在视线所能触及到的边缘部分,床上的被子就那么固执地保持起床时的状态,鞋架如同虚设,上面的鞋子毫无章法地簇拥;当他看到地板时,仿佛是在脑海中重现楼梯间的沙画,与墙上的涂鸦相映衬;寝室里充斥着一股烟味霉味及空气的潮湿糅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忙人们却在这样的环境中安然生存并且协作打出杰出的战事。他似乎对此司空见惯,机械地把踏进寝室屏住呼吸将外卖放置于鞋架上这一系列动作执行完后全身而退,就连那两分钟的等待他亦并无极大的厌恶,比起在寝室门牌上粘上各种图案以蒙蔽他的行为来说,这算是慷慨的了。就在他见过类似刚才的情形中,他由衷地敬佩人的适应能力,无论于如何恶劣的环境中,总有人能幸存并于其中创造一番功业,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们竟也安于此状。
于是,他怀着对人的敬佩来到第二个寝室。站在门外依稀可以听见里面交谈甚欢,他稍稍用力地扣门好让里面的人意识到有人来访。当他的扣门有显著作用时,门开之后果不其然,室内的主人公们正谈笑风生。就在话题进行到兴头上时,他的扣门声无疑是一瓢冷水浇息了他们的兴致。似乎是触及到某个人的怒火了,那个人不耐烦且粗鲁地嚷道:“哪家的,你们谁点外卖了?”当我报出店名后,其他人皆像推脱世故责任似的报出自己点的外卖的店名或者肯定自己没有点外卖,然后那个人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让他把外卖放在靠门的桌上,面露尴尬之色。本听到这么糟糕的语气而生愤的他退出门后释放了积攒的讥笑。
待他回到宿舍楼下,大口地喘了口粗气,如释重负,为刚才下楼时被突然窜上楼在他脚边蹭过去的一只黑猫吓得惊魂未定而平复心情,然后坐上破烂的电动车,破烂得将车随意置于楼下不锁也无人起偷盗之心。这倒是省去了锁车这个麻烦,虽然骑这车让他觉得丢脸,但外卖员这份工作他都接受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在启车的过程中偶有一些看似无聊的异动供他享乐,譬如嘴边叼着根烟反复启动摩托车的外卖员的窘态、一对正闹矛盾的情侣在楼下拌嘴吵架的盛况以及提着满载外卖的外卖员被宿舍保安拦住而与保安争论的情形。而这些无一在他重演的状况总能让他突生不屑与优越感。
回到店中,天空渐渐昏暗,他知道天色不早了。将最后一个外卖放上车后,他伸手感觉雨的大小,雨仍旧是犹豫不决似下不下地飘浮在半空中,这让他重新审度雨伞存在的必要性,但他终究掐灭了撤伞的念头。这是有前车之鉴的,就是在这样的雨天里,和他一齐在店里工作的另一个外卖员上次就是因为低估了天有不测风云这个咒语的魔力,撤了伞,结果在他归来的路上突遇暴雨淋湿一身第二天感冒请假。在他从老板娘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第一反应并不是吸取教训,而是庆幸,庆幸第二天的外卖单都由他送(他的工资是按送外卖的个数决定的)。他甚至企盼那个外卖员能病多久就病多久,病到地老天荒也罢。他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愈趋于病态了,但他想到平时老板娘对他的偏爱,将送往近处的外卖单交由他,而剩下送往偏远宿舍的外卖单一个不落地交与他,这让他积攒了不少怨愤与委屈。但就算是如此,他也从未将这一份怨愤爆发出来,至多就是,当他在工作过程中屡遇不顺还要遭受老板娘拐弯抹角表达对他送货速度不满时,他也只是将那份怨愤包装成疲劳展现在脸上。
有时候人觉得不公平,不是因为生来不如别人尊贵,而是他们付出的比别人多,得到的却比别人少,到头来辛苦了一辈子活得还是不如别人,可就算是这样,大多数人还是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结果。
在积攒怨愤的过程中,他顺便领悟了这个道理。他从未将怨愤与委屈展现出来,旁人也不愿开膛剖腹挖掘。就像车伞与路人的伞相擦时,在他看来明明是两人的错,路人可以转过头爆粗口,他却只能背着路人对自己做出愤怒的表情;又如于水滩与自己相对而行的电动车相遇时,他减速行驶以防溅起水花殃及对方,但对方却匀速驶过溅起水花殃及自己,可就算是这样,在以后每逢水滩时他心里幻想着迅疾驶过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在路人身上重演,然后就算是听到路人破口大骂也感觉倍儿爽,但当车开临水滩前他仍旧如同过去一样减速驶过。
他将这一切归功于自己的懦弱。
于是他骑着架着伞的电动车驶在了去那个画家家里的路上。下课时段过去,人潮如海潮退去,路上不剩多少行人,他除了听到风在耳畔刮过发出的嗖嗖声,再无声响,就在约半个时辰前,这条路上还涌动着人群,而此时却寥寥无几,感觉就像是亲眼经历一个王朝由盛转衰,很壮丽。
那座塔的塔尖应该是这座城市的制高点,方圆十里皆可眺望到那座塔,尤其在傍晚,在全城被点亮时,那座塔像个聚光灯凝焦的明星,塔身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让人一抬头就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那里。而此时,他就在那座塔的塔座旁,将头抬到脖子扭曲的极限仰望着塔。在远处眺望会让人感觉塔遥不可及,而在这个角度仰视虽感觉塔近在咫尺却又高贵无比。每次路过这里,他都会产生一股错觉——那座塔摇摇欲坠欲向他倾倒来。他甚至幻想过,那座塔如天倾地裂般向他倒来,然后人塔俱毁,全城陷入黑暗,他认为那是一件恢宏而功德无量的事。他将这一错觉分享给朋友,得到的答案是不可思议的一致,答案是否认的。还好,他没将幻想一并交与他们,否则不知会招致什么样的祸端。
仰望高塔已是几分钟以前的事了,此时他正提着渐冷的外卖绕楼梯而上。楼梯间的灯因年久失修而罢工,他只能凭着对这里的熟悉感摸黑上楼。门是虚掩着的,借楼道间窗外透过的微光可以看见门上贴满了各种告示,有广告、招聘启示甚至是寻人启示,他轻轻扣门然后推门而入。门背后虚掩的是一间凌乱的房间,昏暗的灯光无力照亮整个房间,有个人就坐在灯光最足的区域与画板对坐,正聚精会神地投入作画中,他提着外卖悄悄地走近房间,顺手将门关上,生怕打扰。
“我的晚餐来了,我得开饭了。”画家不是瞎子,当然意识到他的到来。画家慢慢地放下画笔,对他微微一笑接过外卖。
“看样子我打扰到画家咯。”在外卖将要从他手上传到画家手中时,他冷不防地将外卖夺回来,掏出手机,说:“等会,我先拍个照。”
“拍照,闲着没事干吧!”画家疑惑道。
“以防万一,昨天那个女人(他管老板娘叫那个女人。)污蔑我说少收了一份外卖的钱,我记得很清楚明明是她自己没写清楚,将是非全栽在我头上,我得拿出点措施啊。”他抱怨道,并熟稔地拍下照片,然后将外卖递给画家。
“对了,你对你们老板说少放点辣椒没?”
“我是说了,不过他是这样搪塞我的:‘不放辣椒放什么,这年头菜都不便宜咧。”他找了半天才从一堆废弃的画板中寻出一把矮凳子,坐下,模仿老板的语气倒也像样。
“话虽是这么说,但的确没那么辣了。看来你老板没你想象中那么迂腐。”画家狼吞虎咽。作画中的他全然不知疲倦不知饥饿,就好像那时同时住在他身上的两个他彼此唾弃彼此互不干涉了。然而身体的诉求早已按捺不住,当两者合一时便暴露了他平凡而野蛮的一面。
“对了,今天怎么来得早些,单少?”
“那倒不是,店里新来了外卖员,我没以前那么忙了,说到这里啊,这我就不得不提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的话锋开始偏暖。“其实店里生意本不怎么好,但是那个女人总觉得是我们送慢了,虽没说出来,但我能感觉到,再说这招新人不就恰好证明这点么,我们工资是按送的个数来算的嘛,谁知今天清点外卖个数的时候,那两个外卖员说道‘不是拿固定工资的么,你是不知道当时我在吃饭差点喷出来,大块人心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我还听到那两夫妻用他们那儿的家乡话对话,对话内容大概是后悔招两个外卖员,有一个一天下来没送几个之类的,他们以为我听不懂,其实和我们家乡话差不多。”他突然打住了。或许是想到因为那相似的家乡话的缘故,他听到了很多两夫妻当面无法对他说的话,其中包括对他的不信任与不满。
“你这么讨厌你老板娘,干嘛不辞职,据我了解,你似乎不缺钱吧!”画家的话似乎点到了他的哑穴,他忽然不说话。
一个人要是想拒绝一件事,就会信手拈来许多个借口,他要是想追逐某件事,就会排开所有阻碍因素。但是他有足够的借口啊,例如他没有经济负担,又讨厌那个女人,还受够了这份工作给他带来的烦忧。但是他仍旧没有辞职,他也不知道缘故。
“可能是因为更讨厌无所事事吧!”他用这个理由搪塞画家,也敷衍他自己。
“这幅画怎么以前没见过,今天画的?还舍得出去了。”他知道上面的话题不能继续,于是极力想转移话题,四处观望之际,他无意瞥见了被置于窗前的一幅画,画作上画的正是那座塔,角度是站在塔座下仰视的视角。他走到画作前,那幅画扯出了他的无限怅惘,同时在窗口望出去,正好能够看见那座发光的塔,而他更偏爱于画作中的那幅,虽然只是粗糙简略的速写。他怎能料想到素不出门的画家为了一座塔而克服他的懒惰。更重要的是,他是个素来只画抽象画的人,很少见到他画实物。想起他跟后面正狼吞虎咽的人的相识,就是因着一份外卖,当那天他第一次进入他公寓将外卖放在桌上时认出了其中一幅出自名家的作品的临摹画,画家不禁对这个外卖员另眼相看,并以后常叫他家的外卖,因此熟络起来。
“哦,那天恰巧路过那座塔,然后就突然觉得那座塔特别美,好像以前都没这么美过,于是我折回公寓拿工具画了一幅速写。”画家狠狠咽了口饭腾出嘴解释道。
“你不觉得,这座塔,当你站在塔座下仰望它时,有一种塔像你倾倒的错觉么。”他再一次鼓起勇气将这个秘密分享,或许是不由自主,又或许不服输,是为了寻求一个支持自己的答案。
“你怎么会这么想?”答案又是否定的。
他又失落了一把。
“我倒觉得,塔像是在向你拥抱。”画家给出一个他从未听过的答复,一个让他惊讶的答复。“我还登上去过,也是在晚上,不过那天天气不好,城市上空有一层雾霾,加之这座城市夜景也就那样,结果大失所望,不过我还是在那个挂心愿牌的铁丝网上挂了个心愿牌哦,也偷看了别人的,大多都是祝福的,看来那座塔可以让人不自觉地往好的那方面想。”
他听着,就像那个登上塔的人是自己一样,看着城市上空雾霾似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笼罩着全城。他想,就算是那样也是美的,毕竟他从未上去过,在他眼里,那座塔就像是一个神,高不可攀,不可亵渎。他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说起这面镜子,他心里那个疑问又冒出来了,他曾问过画家,生活都已经这么拮据窘迫了,还腾出钱买一面镜子,而且看他凌乱的头发和极不讲究的穿着,也可以推出他没有必要的结论。画家也告诉他:“要是有一天我得到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呢,得好好打扮一下啊。”这个回答虽然已经够了,但他在那一天就知道画家似乎每天照镜子,就在那个中午,他偶然撞见画家在照镜子,一动不动,只是呆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到他到来之后,画家匆忙地离开了镜子前,并扯开了话题。他也没做过多的疑问,全当没发生过一样。而现在他似乎有一点感同身受了。
“对了,你有没有听说一件事,我们学校死人了!”他想起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学校还为此还开展了有关大学生心理方面的讲座。
“听说了,一个学生因为失恋喝酒结果酒精中毒死了吧,昨天下楼买饭的时候不经意听隔壁桌的学生提到这件事。”
“你说这人死得还真冤啊,这大好年纪的,可惜了!”
“我倒是觉得那种死法是最不痛苦的一种!”画家戏谑道。
“你说这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有人说理想,有人说爱,有人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等等。”话题攀到了生死这个高度。这种问题多么老套,从古至今从中到外,这个问题有无数个回答,又没有一个可以解答所有人的答案,但屡问不倦。
画家犹豫了一阵,然后将饭盒里最后一口饭扒完,脱口而出:“活着,然后做好多事,最后死掉。就这么简单。”
他打了个漂亮的响指,表示称赞。
“等下你走的时候可不可以将外卖盒带走啊?”画家尴尬一笑,但丝毫没有难为情的意思。
“你原来的垃圾桶呢?”
“那儿呢!”画家指了指墙角的一堆杂货,“顺便把那些也一起带走吧,谢了。”
“我可是要收费的。”他开玩笑道。他知道他生活的窘境,住在这几十平方的小公寓里,吃着廉价的外卖,穿的衣服还是沾满颜料,这很容易让人料想到他生活拮据。
“成,到时我的画展举办成功的话就把以前的欠你的钱一起还你。”画家拍着胸脯保证道,得意地笑着。在他印象中他是个很爱笑的人,尽管才华被埋没,生活一天不如一天,但他还是无时不刻保持着微笑,有时甚至是开口大笑。那份笑容让人错觉很真实,但走入他的生活就会明白这份笑容下藏着多少坚韧与委屈,没有人是真正地可以做到微笑面对逆境,他做出的微笑只是演一个乐观的自己给自己看以作勉励。他尝试问过他:“我在你笑容里看不到快乐。”
他笑着说:“或许就是因为我太爱笑,所以感觉不到快乐吧。”
听到“画展”后的他摆出惊讶与迷惑的表情,在他还来不及将这一词眼放入脑海中推究时,画家就全然自招了。
“有个自称是欣赏我画作的人通过各种途径找到我,在向我表示他的欣赏后提出要资助我办画展的提议。我答应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出他的激动与欣慰,在他眼里,在他眼前的这个画家一直是个有才的画家,只是不受命运眷顾,时乖命蹇。而如今总算有个可以让他施展才华的平台,或许以后这个人就从此走出落魄而大放光彩。他怎能不为他高兴!
“这是好事啊!”他就用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道出他的心声。
“好啦,成不成还不一定呢!”话虽说得谦卑,但他略带激动的语气暴露了他多到溢出的自信。“对了,你不着急走吧,陪我喝两杯,就当庆祝。”
“没事,明天没课,至于我老板那儿我也不管了。”话说到兴头上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记得你好像是酒精过敏吧,还喝酒!”
“好吧,那就买点零食和饮料吧,你请客。”
“出息前还不忘讹我一把。”
他为他代步,他替他驻足。同时又互不牵绊,各自为政。
末了。
趁着时光走得慢,风由逡巡转为来回踱步,高塔仍焚着城市最后一炬火,趁着城市还未昏昏欲睡,两个正狂欢庆祝的人还在兴头上,东拼西凑无厘头地闲扯。像两个暌违数载的故友相逢,诉尽衷肠,道尽苦水,好似把整个世界都抛掷脑后,放眼俯瞰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并对它嗤之以鼻后,在某个清醒的早晨一觉醒来,又卑躬屈膝地效忠曾被自己唾弃过的世界。
画家真是没酒也醉。人醉就容易得意忘形,他开始向他倾吐。倾吐他在与他父母的通电中忽而感受到那两个声音史无前例的衰老,他就那么突然意识到时间是那么的不留情面,连让父母看到自己出息的时间都不宽限,对一个孝子而言,诸多困扰因素都不抵父母衰老的声音逼得他想退缩。他知道,若父母在街上碰上一两个好友,见面互相寒暄的不是生活琐事,而是当年的某个好友去世的消息。这是多么可悲的事,随手一见面提及的竟不是柴米油盐而是生死。他愈扯得悲哀,就愈发不可止泪。但是这次得之不易的机会让他一把翻盘,之前与时间的赌局就一把定输赢,结果他熬来了成为赢家的机会。
而他,就静静地倾听着画家的倾诉。他不是个好的倾听者,就在画家把心思一缕缕灌入他的耳朵时,他同时也在想着自己的未来,想着如今还被圈养在父母所构筑的园林中,与外面的世界毫无瓜葛,但如今却亲耳听到一个在社会中摸爬滚打的人是用险恶残酷来形容社会的,与自己臆想中的虽不谋而合,但自己想象中的不忍真相被别人证实却也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事,就像你犯罪之后会认为被判处死刑但心里却存有一丝侥幸,但当法官宣告判处你死刑之后,连你最后一丝侥幸也掐灭了,那无疑是当头一棒。
同时眼前这个人得到善果的经历让他终于不把绝路当做自己唯一的路。
这是值得庆祝的事,不只是画展。
门被敲响的时候,两人差点没有意识到。来者是画家的房东,是来催房租的。这种画面他也都见到过几次,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房东大概是一个已过不惑之年为儿子在学校的不良表现而烦忧的中年妇女,且善于催画家的房租。她的话语中充斥着市井妇女该有的刻薄与话里藏针,这一点与他的老板娘颇为相似,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起来。当然,画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多次的交锋让他积累了如何应对面前这个世故的女人。平常画家都会信手拈来许多借口,有时如果他在场,就佯装他欠了自己的钱并给出两天内一定还钱的保证以敷衍房东,当然他也肯借钱给他。这一次他祭出画展,房东竟也相信了他,啰嗦几句后离开了这间简陋的房间。
他该走了,他必须得走了。
下雨的晚上没有皓月星辰,唯有一盏盏路灯陪他归去,雨渐渐下大了,瞬时就演变为倾盆大雨,打在雨伞上活像一个击鼓者在尽情挥舞鼓槌,得亏没有将雨伞撤了。路过那座高塔时,他正好见证了塔灯逐个熄灭,城市的最后一盏灯息了。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天色已晚。
他将电动车归还给老板,清算了一天的工作量之后,骑着自行车奔向寝室。像往常的雨天一样,他脱下背包,将背包里的书摆出来风干,用湿毛巾擦去背包上因后车轮甩起的泥水,将背包晾起。
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画家再没点外卖,他自然也就没再见过他,他猜想大概是忙着画展。大概过了半个月之久,他听到了画家的死讯。画家的尸体是在他的公寓被前去接他的那个资助他画展的合作者发现的。死因是酒精中毒。他突然想到那晚画家不经意的一句话——我倒是觉得那种死法是最不痛苦的一种。他错愕,他迷惑。
这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就在不久前他还和他共同庆祝畅谈,而再次听到他的消息竟然不是他的画展的成功,却是死讯。
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画家,之后也没有,也就没有人知道他与画家相识,除了那个房东见过他。但那个房东大概正烦忧自己的房子如何租出去罢。
他最终将这件事抹得一干二净。
有一次他路过那个角落时,意外发现吸引他并让他特意绕路经过那儿的桑树不见了,唯留下倾坯的废置老屋。后来才知道那棵树被人移植到学校的后花园,跃入美丽风光的行列。他为此还专门到后花园探望过那棵桑树,它仍是那么夺目,在诸多夺人眼球的风景中,它独树一帜。
他辞去了外卖员的工作,离开时他看到老板露出不舍的嘴脸,还挽留他。他婉拒了老板后转身不屑一笑,仿佛是对老板那副虚伪皮囊的讥笑。
高塔依旧日复一日用自己的光辉照耀着夜晚的城市,他站在塔下仰望,伸出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