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泰
媳妇听说簸萁柳区这次要四十个青壮年,都补充到冀南七分区24团。
征兵动员会县里开了区里开,区里开了村上开,层层发动。男人当民兵队长,工作那么积极,平常是说别人的主儿,他能落后啊,一准报了名,别看他不吭不哈,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俺也装没事人,没戳透这事。这回当兵跑不了啦,准有他。
打鬼子,枪对枪,刀对刀,你打我,我打你,你攮我,我砍你,死人还不跟喝凉水的样?枪子儿不长眼,说打死谁,老天爷一句话的事儿,小鬼儿生死薄上一勾你就那边去了。
她想到这心就打颤,不寒而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儿子才十三,十五亩地,他扑拉扑拉腚走了,俺要伺弄。
他喘着粗气,早感觉到了,她没激情,是例行公事。媳妇扭过去身子,背靠背,嘴噘得老高能栓头驴。
“你别生气,不能听他们瞎说,我不去,没报名。”她一听这话,扭过来。“真的?俺不信。你当民兵队长,能没你?”
“看看,我能骗你吗,我啥时候骗你啦。在村上工作也是抗日,我组织担架队跟24团打“老吴(顽匪、汉奸)”,战士及时抬下来救治,减少多少伤亡?!李团长夸咱村担架队,敢上前线,敢听炮响,敢抬血人,敢在死人堆里走。
她眼里含着泪儿,抚摸着他温暖宽厚的胸膛,说:“俺知道你带领担架队上,跟打仗差不多。但,俺心里还踏实点,就怕你走,整天提溜着心。哪天俺娘们儿摸不着你了,不敢想日子怎么过。”
他不敢再表白什么了。他说的那些跟媳妇话比起来太苍白了。
这几天他仍然为参军的事忙活在村里。他儿子听小伙伴儿们说,你爹要参军走了,你知道吗?他儿子听说了,立马跑到村部找他爹,问:“爹,听说你要参军走?”他对儿子说,“别听他们乱说,没影儿的事,这回没我,过几天我去县里受训。”
一直坚持到临走前一天,才跟爹娘揭锅。娘掉泪,爹叹气。他说,爹、娘,咱是老解放区,觉悟不能比人家低。参军打鬼子又不是光叫我自己去,别的人家当儿的能去,我不能去啊?再说我走了,种地的事,村上组织帮工队,落不后边,家里还有她哩。老人这关过去了。
媳妇见他回家拿东西,换洗的衣服,烟叶啥的,知道他要走,咋想法拦他,就说:“李臣孝你个没良心的,撇下俺娘俩儿不要了,你要走,我就跳坑死了。”
他一听媳妇说这,想,关键时刻压不住,就走不成了。李臣孝嗓门提高八度,喊:“你要不叫我去打鬼子,就跳井死了!”
妇道人家的拿手戏是,大哭。媳妇“哇哇”地呼天呛地地哭起来。随哭随唱歌般地念叨,“俺没法过了,我的那孬命唉——”
他说:“你愿意叫我站狗熊台啊?我告诉你,你别哭,我一两年就回来。你要再哭,我一辈子也不回来了!”媳妇一看这,就不敢哭了。“我再告诉你,我要呆了狗熊台,咱全家,爹娘、你、小小都别想在村上抬起头来。”
下午她怂恿儿子又去拉后腿,说:“爹,你去参军怪好的,吃白馍馍,我也去。”他妈的小狗日的跟我来这套,“好!好哇!你来得正巧,正缺个通讯员哩,去吧。”他儿子一听傻了眼,这招儿也不行,就回了家。
晚上,统一叫他们回家道个别。规定凌晨,鸡叫三遍准时集合,去区里报到。
李臣孝在北屋跟爹娘说话,娘坐炕上看着熟睡的小小儿,对面椅上老爹,他爷俩一袋袋抽了半夜烟。爹说:“我没啥说的啦,别挂家,他娘们儿有我和你娘哩,管好自己,打仗多加小心。”
他说:“爹、娘,您保重。打跑鬼子,儿回来再孝顺您!”
娘撵他:“回屋去吧。跟人家说说话。”
他回到屋里,媳妇已睡下。其实她心潮澎湃地睁眼听气儿哩。
他进屋坐到杌子上继续抽烟。看她一眼,说:“还生我气呀?”
她猛一扭脸,对墙去了。
“男人这辈子还不是就吃‘三碗面吗?人之间要有情面,给男人留个脸面,在外边有点场面。”他说给她听。
“明天区里欢送我们,戴大红花,有的骑马,有的坐轿,有的坐车,路两旁村民列队,队伍后鼓乐、秧歌欢送。区里搭彩台,唱戏、扭秧歌举行隆重的欢送仪式。区长发表祝辞,鼓励新战士英勇杀敌立功,荣耀乡里!”他自顾自地说着说着,鸡叫头遍了。
她突然抬起头,泪水淅淅地说:“俺想通了还不行啊!”
他着实出乎意料,媳妇说出这话。他说:“俺对不起你,上有老下有小的。等我回来再、再、再疼你!”
“别瞎叨叨啦!”她从炕头桌摸了颗枣,朝他砸去。
“憨玩意儿,还不抓紧哩……”
善 念
在抗战的岁月里,一天李团长去临清城南景福庄参加“解放平城祝捷大会”筹备会,说好了会后聚聚,大家有啥好的带上。
下午天气骤变,突然大雪纷飞,北风怒号,寒气刺骨,气温骤降,滴水成冰。
雪下一拃厚了,马累得鼻子喷粗气,车夫挥舞着鞭子,吆喝。
李团长不时掀点车蓬门帘外看。
警卫员说,团长,大雪天敌人会享福呢。这会儿准守着火炉喝小酒儿哩。
李团长放下帘子,看一眼警卫员和参谋,说,警惕,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车夫下去跟车小跑儿,跑跑暖和。李团长朝外看的当儿,发现一对老夫妇和个小孩,靠着树瑟瑟发抖,几乎被雪埋起来了。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李团长说,停车!车夫勒住马缰绳,停下来。
警卫员跳下车,喊,老大爷老大娘,你们这是咋回事?参谋提醒说,团长,咱必须按时赶到开会。这样吧,路过前边村庄,安排村干来处理吧?
其实连参谋也知道,他的话,不过是托辞。
李团长坚持下车去问个究竟。小柳,咱走到村上,冰天雪地的,村上家家关门闭户,等找着村干,他们再磨蹭地来到这荒郊野外,恐怕老夫妇也冻死了。
原来他们是临清孔集讨饭的,转了一天没要到吃的,下午偏偏又下雪,老汉肚里没饭,连冻加饿晕过去了。
李团长们连抱加拽,把老夫妇扶上车。稍稍安稳片刻,李团长说,把那瓶酒打开,叫他们喝口暖暖身子。把喂马的那点儿豆子给他们。
柳参谋还迟疑,团长,那咱就是空手见司令员了。
空手就空手,当下救人要紧。
他们绕道小薛楼儿村,把老夫妇们送到家,那点马料给他们留下,然后顶风冒雪快马加鞭去开会。
当时李团长没想别的,只是他革命战士善良的本能,作为共产党的队伍,和老百姓鱼水深情,见死要救。
然而,事后24团得到的情报让所有此次随行人员大为震惊。尤其是那位阻止团长救人的参谋,吓得他直拍头,哎呀、哎呀地说,团长命大。
那天日伪的枪手冒雪预先埋伏在李团长的必经之路,在俩破窑里准备了交叉火力。敌人料定大雪中的李团长必死无疑。
过后敌人争吵情报不准,白白雪中挨饿受冻,八路根本没从这儿过。
日伪哪里知道,李团长为救老百姓而改变了路线。
李团长,一个善念免去一劫。
不然后来“南阳军分区”司令名字会改写了。
善良是生命中用之不竭的金子,待人好,是待自己好。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