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宝琴
三斤七,是他女儿出生时的重量。
早产一个月,当他接到通知从工作的城市赶回家乡小城来到医院时,孩子已被放进暖箱,推进了监护室。
安抚好老婆,他着急忙慌来到监护区,隔着大大的玻璃窗,暖箱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划一地摆满了偌大的房间,像个车间工厂一般,里面静悄悄的,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里面的孩子。护士说,第三排第二个就是你的女儿。他使劲往玻璃上趴,想看清楚一点,可里面那些孩子好像都一样,距离太远了,任他怎么踮起脚尖,也是做无用功。
老婆看见他,仿佛憋足了委屈就待那一刻宣泄,呜咽着泪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他更急了,慌忙地安慰着,一会儿抚着她的秀发,一会儿擦拭她脸上的泪水,说:“不哭不哭,月子里可不能哭,哭了就丑了。”
“丑了你是不就不要我了?”被他这么一说,老婆倒撒起娇来,也止住了哭。
“哪能呢?你在老公心里永远最美。”说得老婆倒羞涩了起来,破涕为笑。同病房的人看着他俩,二十出头的孩子,终归还是个孩子。泪和笑,都来去自由。
医院来了丈母娘,把老婆照顾得周周到到,他面露感激。家里其他亲戚都在乡下,着急担心的电话都打到了他手机上。
“三斤七。”
“小公主。”
“时间是没到,早产了。”
一个接一个,他神情的变化、声音的起伏,都看在老婆眼里。
孩子在监护室,一周只能探视一次,老婆想见女儿却不成,抓住他的衣襟问:“孩子在里面哭了怎么办?护士会抱她吗?有没有人哄她?有没有人给她洗澡?她饿了怎么办……”
“放心,都安排好好的,我看过了,我们的宝贝乖着呢,我觉得她还朝我笑呢,我们的女儿太可爱了,护士都争着去照顾呢。”他安慰着老婆。
丈母娘在一旁纠正:“傻瓜,孩子刚出生,不能说可爱,得说丑,这样以后才会好看,才好养。”说得他不明就里。那是农村的习俗,刚出生的孩子,夸赞时得反着来。就像给孩子取个狗娃、狗蛋这样的粗名,孩子就好养,是一个道理。
孩子那么小,他哪不揪心。孩子还在肚子里时,他们就日日商量,等孩子出生了,他可得把爱分成两份,老婆一半,孩子一半,一点也不可偏颇。可如今,孩子都出生几天了,他愣是见不着面。
足足在医院住了二十天,积蓄都花完了,医生才松了口,可以出院了,他和老婆欢呼雀跃。按照护士指导的流程,匆匆到监护室去抱女儿,对着姓名牌看了又看,生怕抱错了。
躺在摇篮里的女儿,瘦小得像只小猫,嘤嘤地发出声响,像是与他打招呼,滴溜溜的眼珠转啊转,竟是个双眼皮的大眼睛姑娘。
他伸出双手,竟有些发抖,极不自在,不知如何下手,几次手伸到孩子身旁,又缩了回来,眼中竟还噙满了泪花。护士鼓励他:“别怕,第一次难免紧张,你看孩子多乖,孩子认你。”
这话给了他莫大的鼓励,将双手缓缓伸过孩子身体两侧,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实实地护住,动也不敢动,生怕弄疼了孩子。
“叫你多学学就偷懒,现在不会了吧?”老婆一旁揶揄。
“这不是会嘛,多抱抱就熟练了。”年老的护士对这场景并不陌生,温柔地叮咛着回家的事项。
回到家,他买来一把秤,一个小本子。老婆惊讶,他说:“我要努力,让三斤七快快长大,每天都记录她的成长。”
转头一想,他索性给女儿取了个小号,叫小七,奶声奶气地叫着,听起来倒也多了几分可爱。
老婆笑了,都说当爹了就自然会长大,可这一看就像个孩子,也罢,就和孩子一起长大吧。
果真,他做得还真像那么回事,给女儿泡奶粉、换尿布、掖被子,给老婆擦身子、洗衣服、削水果、蒸菜炖汤,一天比一天熟练,样样拿得出手。从前夜里如雷的鼾声也不响了,小七有任何一点动静,他立马就醒了来,打开小灯,咕噜噜爬下床去,去看看女儿。第二日起来,明明眼睛肿得如熊猫,可却精神奕奕,像是打了兴奋剂。
大概那灵灵动动的女儿就是他的兴奋剂。
那把秤真被他用上了,在秤上放件小花袄,隔几日就把小七往上面放,眼睛紧紧盯着显示屏,哪怕一两半两的变化,也能让他兴奋半天,拿来纸笔,记录得详详细细。
“今天抱女儿的时候,她一直对着我笑,好开心的样子。”
“每次闺女妈喂闺女,闺女就不喝,我喂闺女,闺女才肯喝。”
他的朋友圈,也从晒老婆晒工作,变成了晒女儿,小七的特写照、他给小七喂奶的照片,一张张都爱意爆了棚。
朋友玩笑,超级奶爸果真有模有样,他一本正经,这是父爱的本能。
公司的陪产假到了,到了该回公司上班的日子。老婆帮她收拾着行李,神情有了些许变化,他知那是不舍。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打破那局面,只好转身去逗小七。
那时,小七已不止三斤七了,脸色更红润了,嘤嘤声也响亮了不少,奶粉量一日日需求得多了,他得出门挣奶粉钱去了。
第二日清早,长途汽车发车的时间就要到了,他依旧对着女儿发着呆,舍不得出门。老婆催促,他仍旧依依不舍,但终究还是出了门,不敢回头。从没有那一次那般,不舍。
那一日,老婆都等着他的消息,可他却杳无音信。每次该到目的地的点,他都及时打来电话报平安,那日却例外。老婆着急,打去电话,无法接通。
就那样等着,到了深夜,小七似乎是觉察出了点什么,哭个不停,惹得老婆也跟着流了眼泪。
夜深了,外面静悄悄,门外竟响起了敲门声。老婆疑惑,犹豫着不敢去开门,这夜深人静,莫不是什么坏人吧?
敲门声不停,老婆迟疑着走到门口。透过猫眼,一束玫瑰花堵住了视线,随后,花移开,是他的脸。
老婆打开门,他风尘仆仆站在面前,一手捧着花儿,一手提着零散的各类东西,奶粉、小衣裳,都是给小七的。
“跟公司申请到了,到青县的办事处来帮忙几个月,等小七大些了,再回总部去。”他报喜一般。青县就在隔壁县,半个小时车程,他可每日往返。
老婆激动得哭了,本想此处该有个拥抱,他却蹿进门,直直往女儿的小床边去了,做着鬼脸逗着女儿:“爸爸这才走了一日,怎么就瘦了呢?是妈妈虐待小七了吗?爸爸心疼呢。”
一席话说得老婆哭笑不得,不是说好了爱平分不偏颇的嘛?这不明摆着,小七争了她的宠。
也罢,他是真长大了,爸爸样儿越来越足了,挑在肩上的担子,虽重,可他也越走越稳了。
夜很静,月光皎洁。老婆睡到半夜,听到他蹑手蹑脚起床的声音,窸窸窣窣不知在干些什么。睁开眼,透过月光,看他坐在桌边啃馒头,就着冷了的开水,一口一口,像是吃什么美味佳肴似的。老婆打开灯,他转过身,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怯怯地看着老婆,试图把馒头藏向身后:“有些饿了,下午剩的给吃完,不过我吃了饭,吃饱饱的回来的,大概是坐车累了。”他是不爱吃馒头的,此地无银的解释,哪瞒得过老婆的眼睛。
老婆走过去抱住他,眼泪簌簌往下流,他也伸出手,紧紧抱着老婆,两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那么真切。
小七在摇床上睡得安稳,小脸蛋红润润的,呼吸均匀,大概是做起了梦,脸上泛起了微微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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