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华枫
陶山似乎离不开小镇,小镇似乎也离不开陶山。然而不久前,陶山却离开了小镇。
陶山四十出头,一米五的个头,胖胖的,肤色黝黑,左下颚有颗胡豆般的胎记,头上长过疮,稀稀拉拉几绺鬓,在阳光下明晃晃的白一块黑一块十分显目。他时常穿一身补得歪斜倒正的蓝色中山服,上颗扣子跟下颗扣眼打错“亲家”,亮着七寸裤脚,屁股上的裤子扭得打皱皱。就凭他这副打头,有哪个女人能看中他?
陶山很早煮好一天用的飯,向队长打个招呼算是请假,管你同意不同意,杠着扁担来到小镇,挨家挨户地为他们去城里挑回酱油,豆瓣,盐巴之类。一年到头,除了刮风下雨不能出门外,天天在数。队里想管着他,又拿他没奈何,后来全然听之任之。
那时候小镇与县城间没有公路,小镇人用的盐茶酱醋全靠陶山从三十里开外的城里挑回。小镇的人哪个没尝过陶山挑的糖,哪个没饮过陶山挑的水。
开先陶山并不担水。说实在的,早上披星戴月出门,下午日落西山返回小镇,扯伸脚杆跑,也是够他累的哦。每次陶山挑拢,主人家就将担子一搁,舀来一盆热水。他两手捧水往脸上泼,鼻孔“呼呼”直喷粗气,像水牛三伏天“滚水”时头埋在水里片刻忽然将头抬出水面呼气一般,洗个痛饮。洗毕,端来一把椅子坐着等待主人付钱。
“陶山,给我挑担水嘛!”主人见陶山歇着。
“我歇哈儿来。”陶山不假思索,“还是多少收点钱啰!”
“给。一挑两分,把缸挑满。”
“要得。”
陶山想,两分就两分,一挑就可以买盒“洋火”,凭白无故到哪去找两分钱!十分钟一挑,一个钟头就能挣一角多,算起来全天能挣块把钱,我看那些代课的文笔师爷每天才八角钱,值得。
陶山歇够了,挑着水桶吭吭唷唷地将水缸挑得满满的。
陶山接过挑水的下力钱,喜滋滋地将食指沾上口水反复清点零钞。末了揣进衣兜里,脸上荡起笑容,心头乐滋滋的,拿着扁担当拐棍,哼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懂的曲子,一拐一晃地往家里走。
此后,陶山除去县城挑货外,还给小镇人挑水。
小镇人从不把陶山待外,碰上吃饭时总要叫他。饱时他笑眯眯地说:“多谢多谢,我肚儿还没腾空。”饿时说:“要得,现在肠子要饿断了,将就来吃碗接起。”
后来,小镇与县城间修了公路,通了客车,再也用不着陶山肩挑背磨了。陶山时而到车站,忿忿地指着装有酒糖盐菜的车子:“你们这些狗日的,来夺老子的生意。妈的,端老子的饭碗不得好死!”骂完,一屁股坐在石阶坎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汽车,恨不得一口气将它吞下去。
幸亏,田土落实到户责任到人,小镇人大都做起生意来。陶山除为他们挑水外,还挑粪淋菜,淋麦子,淋包谷……跟吃跟缴每天能挣两块钱。
随着物价上涨,陶山也不得不提高力资。
“陶山,挑水。”
“要涨哟。”
“啷个涨法?三分?”
“不干,啷个敲下力人,莫在鸡脚杆上刮油。”
“五分?”
“不干。”
“一毛……三挑?”与他逗趣。
陶山想了想,“要得!”
隔了几日,有人问陶山:“五分钱多还是一毛钱多?”他说:“当然一毛钱多,未必你都还不晓得?”问者笑着离去。陶山察觉不对劲,咋个他穿得伸伸抖抖的还不晓得一毛比五分多?他边走边埋着头想,怎么也想不出这里面有啥道道。回到家,他打开抽屉,拈出十个壹分的硬币来,先捡三个各置愣着三堆硬币,手抠后颈窝:“唉呀,老子吃亏啦!”他索性跳起,一摸,硬币叮叮当当全落进抽屉。
第二天,他见到叫他挑水的人说,角钱三挑不干,只收五分一挑。小镇人还有谁会与他计较这区区小事。
陶山自认命苦,说不但自幼死了爹娘,成人后连女人的气都没嗅过。自从邻村的马灵光与他开了次大玩笑使他“臭名远扬”后,他发誓再也不想找婆娘了。
那次,马灵光在镇上碰见陶山,见他衣服换了一件新的,头上戴了一顶帽子,有意将他戏谑:“陶山,今天你穿得周周正正的,是去‘看人啦?”
“我看哪样人哟?”
“你要不要媳妇嘛?给你‘谈一个。”
“那个龟儿子才诓。”陶山伸出幺拇指。
“真的。”
“真的?哪哈儿?”
“下一场。你在迎春食店办一桌等到,我包给你引个乖媳妇来!”
他俩的小拇指用力地勾。
第二场。陶山收拾打扮了一番,平时的草鞋被新买回的“解放鞋”代替,又换了一套新蓝涤卡衣裤。他早早地来到小镇,向厨师点了几个像模像样的炒菜。他想,今天多花点钱也值得,一辈子也仅有这么一次啊;事情办好了,安个家,有浆衣洗服烧水做饭的,我在镇上找点钱,然后养个娃儿传宗接代,也算不白走人世间一遭。
一等不来,二等还是不见马灵光的身影。
陶山急了,眼看大碟大盘的菜渐凉了,他揭开帽子直抠脑袋。
中午时分,马灵光带着男朋女友五六个来到食店。陶山心花怒放,递烟倒茶地忙得不亦乐乎。
马灵光他们围着桌子一坐,喜笑颜开称哥子道兄弟地开怀大饮。陶山一个劲地劝酒劝茶说要吃好喝好。他又去厨房加了几道菜,陶山用筷子指着菜盘子请菜,自己却很少夹菜送进嘴里。
马灵光一伙吃饱喝足,几个男女“兄弟伙”陆续说有事或说去“一号”地退了席。陶山见马灵光还只字不提正事,便对马灵光:“你那天说的事呢?”
“啥事?”马灵光打着饱嗝反诘。
“你说……你说……那天你说引来!”
马灵光用竹杆剃着牙缝若无其事:“把啥引来?”
“……”陶山脸红,热血直往上涌。
“说嘛,引啥子来?”
“引……引……媳妇来。”马灵光前俯后仰哈哈大笑:“引来啦,在那边牛圈屋里!”说毕,拉开板凳,旋风般地扬长而去。
陶山如被雷劈一般,脑壳嗡嗡作响,仿佛有颗炸弹在他脑袋里爆炸。
陶山索性叫来“跑堂”要了三两江津白干,叽叽咕咕一鼓作气地喝了下去,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扒在饭桌上呕了一阵,飘飘然地去结账,踉踉跄跄地往家里挪,两腿像灌满铅似的沉重。
他感到很累,一进门两手就势将门推过去,和衣往床上一躺。一觉醒来,不知是啥时辰,只见窗外一片漆黑。
直到次日,陶山像患了一场重病似的滴水未进,恍恍惚惚躺在床上没有爬起来。
那以后,陶山發誓这辈子再也不耍女人。
陶山虽发誓不讨女人,却被女人骂过,他觉得骂他应该,他也乐意这样挨骂。
去年五黄六月,他应邀去本塆凡二家挑粪淋包谷。凡二媳妇是再婚,第一个丈夫因车祸丧生,后来嫁给“清头”凡二。年初,凡二随乡企业建筑队去云南做砖,家里的一摊子繁重活路就得请人相助。
那天很热,吃过午饭后陶山在堂屋抽了一席烟,去灶房舀凉水喝。
堂屋桌上泡有开水。听见陶山自言自语念“喝点儿凉水”时凡二媳妇飘出话来。
“大热天哪个喝烫开水。”陶山已跃进灶房,边说边找水瓢。这时他发现凡二媳妇胸怀坦露着正在喂孩子。婴儿衔着一奶头正精心吸吮。陶山看着凡二媳妇另一只空着的奶子心头一阵热,“咚咚咚”地跳得厉害。他慢腾腾地去拿水瓢,眼光直往那地方扫。凡二媳妇盯着孩子吸奶,哪里发现陶山在鬼鬼祟祟地盯她。陶山平常东奔西忙挑担担,哪里有闲心认认真真地观察过女人,更莫说见到女人最隐蔽的部位。他拿着水瓢心惊肉跳神魂颠倒盯得出神。
“瓢在灶头上,没找到哇?”凡二媳妇见没响动给他指点。
“喔……喔……我……我晓得。”陶山在缸里滔了半瓢凉水放到嘴边,哪里喝得下,目光又集中投向凡二媳妇身上。
陶山强打精神喝了两口便倒了,把瓢搁到灶头上,急步蹿过去,在凡二媳妇空着的胀鼓鼓的奶子上闪电般地捏了几把。
凡二媳妇被这突然的袭击弄僵了。当她省悟过来时,陶山已蹿出灶房。
“你个遭五雷打的!”当陶山迈出堂屋大门时,撵来凡二媳妇无头无尾不愤不怒不亲不善的咒骂声。
那天下午,陶山打着“光巴肚”在包谷林里钻来钻去也不感到刺身,还比以往多挑了几担粪。
晚上,陶山没去凡二家吃饭,回到屋里洗了脸脚就上床酣然大睡,他仿佛感到极大满足。
凡二媳妇来喊他宵夜,他嗯嗯地吱唔说今天晚上不饿不想吃东西。不管凡二媳妇如何叫门他都没去。
前不久,陶山死了,他死得很坦然。
那是夏季的一个早晨,夜里刮过风,下过雨,天空很蓝,像刚用水洗过蓝宝石。天刚麻麻亮,有人去小镇,在公路边的稻秧田角发现他趴着。一吼,来了许多乡亲邻里。只见一截电线在他不远处,一只脚穿着那次“看人”时买的解放鞋,另一只脚裸着。人们立刻断了电源,拉他起来。一摸,没气。仔细观察,见他右手大指拇处有一黑斑点,有电工常识的人说那是被电烧的。
难道他用手去捡被风吹断的电线?不会。有人说,可能他去小镇时,发现断了的裸线在大石板路上,这石板路是去小镇的必经之道,他怕其他的行人碰上电线,就脱下解放鞋想将电线撬开。没想到电线是几股扭成的,富有极强的弹性,他用鞋底撬电线时被弹回手上没甩脱……
当然这只是一种较合理的猜测,谁也没有看见。反正陶山再也没有爬起来。
送葬那天,小镇的人不多,村委会组织了一些干部,将陶山的骨灰埋在一快空着的荒地上。
埋葬陶山那天,凡二媳妇没去。隔了一天,她用面粉做了几个小煎饼,买了点草纸截成“钱纸”,在陶山坟前祭奠。
凡二媳妇在陶山坟前掉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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