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往
少年不知愁滋味,古人这句诗其实是没有道理的,只是少年人羞于在大人面前流露愁的滋味。对于少年,愁是一种秘密,一种无法表达的忧伤,却又是一种可以品尝的味道。是的,少年的愁才称得上“滋味”。它不是很实在的痛苦,也不是虚无的感伤,但是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甩不脱摆不掉。就拿宋桥街的少年们来说,他们的忧愁是很难为大人们体会的。有人要去少林寺学武,家里不支持,一句“瞎胡闹”給打发了。流氓头子韩亚金整天在街上欺负人,他们想教训他,体力和势力却都不是韩亚金的对手。还有,家里人会安排他们去学什么手艺?怎么对自己暗暗喜欢的小姑娘表白?诸如此类的事情都让他们困惑,让他们忧愁。不过,你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这些嘴唇上刚露出茸毛的少年,喜欢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在街头晃荡。他们学着成年人抽烟,故意撮尖了嘴吐出圆圆的烟圈。他们开始用脏话互相骂着,并且以骂得和成年人一样狠为自豪。他们一边骂,一边假装生气地用拳头捣伙伴的胸脯,像个才会斗架的公鸡。
大人们对这些少年的举动是宽容的。他们刚刚出校门,让他们玩去吧。大人们知道,要不了多久,两年,三年,等他们再结实一些,脾气再磨掉一些,就让他们去学个手艺,或者跟着自己摆个摊子做生意,东西南北~岔开,受点风雨,他们就安分了,再过些年头,娶妻生子,过上了祖祖辈辈都过的日子,人生才算真正开始了。现在,他们是小马驹,是小牛犊,还没套上笼头,让他们挥霍去吧。大人们哪里知道这些少年的忧愁。他们打打闹闹,大呼小叫,其实是排解忧愁的一种方法。对他们来说,走出校门,就已经长大了,就应该和大人一样对任何事情要表达自己的看法,应该参与其中,可实际上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主。别人的事情做不了主,自己的事情也没有主张。比如说,喜欢上哪个女孩子只能秘而不宣,有人拿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开玩笑,也不敢露出半点的不悦,还要装着毫不在乎的样子和别人一起大笑。
这么说来,他们是孤独的。少年的孤独只能用无聊来对抗。背地里,他们会倚着一棵树发呆,会对着墙上的明星画发出自卑的叹息,会在日记本上涂抹着无人知晓的失落。他们是知道愁的,也会品尝那份愁的滋味。
郑小宜喜欢程扣扣好久了,但是没有人知道,程扣扣也不知道。他注意她是从她的名字开始的。那时,乡村人还不兴給孩子取叠字的名字。初一时,老师第一次念出她的名字时,还打了一下结,先念了“程扣——”,好像没看清,凑近花名册,才念道“程扣——扣”,同学们嘻嘻笑起来,感觉这名字太土。郑小宜却觉得很好听,扭头朝坐在她后面的程扣扣看去。程扣扣低着头,郑小宜只看到她光洁的额头和两道柳叶眉。这一眼,却让他心跳了好一阵子,他第一次发现有这么美的女生,以至于几天不敢再正视她。程扣扣的家在程家庄,离宋桥街有三里多路,她每天都是骑自行车上学。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和中午,郑小宜都在街头等她。等她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却又转身走了。有一次雨后,程扣扣经过他身边时,滑倒了,连人带车摔在泥水里,他迟疑了一下,把车子扶起来了,却没敢去扶人,丢下程扣扣走了。等到下一次,她再经过他的身边时,他感觉到她骑得特别快,好像生气了,他就不再等她了。初中三年,他记不得她和他说过什么话。但是,他的心里始终有程扣扣的影子,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对少年们来说,出了校门的一大自由就是可以和女孩子交往了。在乡镇的中学里,男女生不要说交往,说话都少见的。毕业了,男生女生就像长高了的树,枝碰枝了,叶靠着叶了,有了生机和气息了。那一天,郑小宣和几个少年在邮电所门前聊天,突然间听到车铃铛声贴着耳朵响。郑小宜扭头一看,程扣扣正对着他笑。你们干什么呢?程扣扣问他们。没事,瞎逛瞎聊,郑小宜说,又问她,你呢?程扣扣说,也没事,在家烦了,出来走走。眼前的程扣扣好像一夜之间长高了,变得活泼了,柳叶眉下的眼睛波光闪烁。这波光里,仿佛有两尾小鱼游到了郑小宜的心里,轻轻地叮着他,微微地痒,让他不自在起来。郑小宜回想着在校时的情景,却一片模糊了。这群少年中有一个叫夏岩冰的,年龄最大,比郑小宜他们早毕业两年。夏岩冰也认识程扣扣,是她妹妹同学,以前常去他家。夏岩冰油腔滑调地说,程姑娘既然来了,我们不妨带她去逛逛。一个少年问他,去哪儿?你带路,我们奉陪。夏岩冰说,上临河城里逛逛去,程姑娘,你以为如何?程扣扣说,去就去,走吧。
宋桥街离临河城不远,对他们不算陌生,但是他们進了城还是拘束的。从衣着上说,城里的年轻人,男的穿着各种颜色的格子衬衫,女的要么穿着宽大的蝙蝠衫,要么穿着束腰的外套,将荷叶边的大领子翻在外套上,男男女女穿着喇叭裤,将鞋面都罩住了。和人家相比,他们自然是土气的。当然,他们还算不上青年,但是他们把自己当作了青年。其实,就是穿着上没有区别,他们还会感到拘束,一城一乡,不同的地方太多。单就城里人的眼神和乡下人就是不一样的。城里人的眼神是镇定的,平铺的,乡下人的眼神则是羞怯的,内敛的,却又带着掩饰不了的好奇。城里人和乡下人最容易区分的是在眼神上。一个乡下出生的人如果不融入城市的主流生活,无论进了多少回城也改变不了这种眼神。他们在临河城的街道上这儿看看,那儿走走,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既为城市的气息吸引,又排斥它的喧闹。程扣扣跟着他们就感觉很急,说你们瞎疯什么,在哪都站不住。夏岩冰说,你想买什么,你就买哦,我们等你。程扣扣说,不买可以看看嘛。程扣扣就在一个大玻璃窗前站住了,看着窗内架子上挂着的丝巾。夏岩冰对郑小宜说,郑小宜,你不买个丝巾送給老同学?郑小宜说,你想买就买呗。郑小宜这么说,心里是很难过的,要不是和这么多人在一起,他想他会买一个丝巾送給程扣扣的。夏岩冰说,除非程扣扣跟我谈恋爱。程扣扣脸微红了一下,扭动自行车笼头,用前轮撞夏岩冰,夏岩冰让开了,程扣扣又去撞郑小宜,说你也不是好人,跟他一唱一和的。郑小宜没来得及躲让,裤子上沾上了一道泥印。夏岩冰他们笑起来,人家的新裤子,你也不知道心疼哦,小宜,回去叫她給你洗。程扣扣说,他活该,以前看我跌倒了,也不扶我起来。郑小宜心里一怔,看来那次没扶她起来她一直记着的。
回去的路上,郑小宜和夏岩冰在程扣扣后面走。夏岩冰对郑小宜说,郑小宜,你发现没有,程扣扣比在学校时有个大变化?
郑小宜问,什么变化啊?
夏岩冰小声说,她奶子变大了。
郑小宜说,日你妈夏岩冰,你就会下流。
夏岩冰说,日你妈郑小宜,你不信上前头去看看。
郑小宜一脚蹬在夏岩冰自行车后座上,夏岩冰偏到路那边去了。
程扣扣问他们,你们吵什么呢7
夏岩冰就哈哈大笑,郑小宜说,没说什么。
程扣扣好像猜到他们说的不是什么样好话,骂道,神经病,你们俩
到了家,母亲叫他把裤子脱下来洗了,他说就这样了,过两天再洗。回到自己房间,他坐下去,看着裤子上泥印,想着程扣扣抱怨他没有扶她起来的话,竟然想哭。他换下裤子,叠好了,放到了衣柜里。他想,明天一定去
給程扣扣买一个丝巾。
可是天亮时,他又犯难了,一个男的去买丝巾怎么好意思呢?
平时,宋桥街和江淮平原上的众多乡镇一样,色调是偏冷的,坑坑洼洼的小街,两边是青瓦红砖的房子,墙上是被水迹模糊的标语。人们的衣着是随意的,松松垮垮的,说本分也可以,说邋遢也不为过。当这些少年们和女孩子走过街头就不一样了。他们和她们是有朝气的,带着热风,带着透亮的雨水。少男少女们的穿着不算时髦,但是整洁、利落,再加之没有受过劳作和情感的折磨,眉眼间无不透着清秀,美好的东西全集中在他们和她们身上了。但是他们和她们还没有独立,很多理想的东西不能拥有。拿郑小宜来说,父亲去世早,当家的就是他哥郑小连,母亲遇到什么事也都跟大儿子商量的,最终拿主张的还是大儿子。郑小宜的哥哥郑小连是电工,电工是很吃香的工作,工资高,求他办事的人多,总有外快。郑小连有一台三洋牌双卡收录机,有一把汽枪,有一副墨镜。这些东西都是让年轻人眼红的,郑小宜也喜欢,可是他哥碰也不让他碰的。
郑小连一下班,就打开收录机,放出震耳的音乐,跟着扭起舞来。有时,直接拎着收录机走过宋桥街,去找朋友玩。收录机上最明显的是两个银灰色的音响罩,看上去很是气派。他戴着墨镜,一路走着一路播放着音乐,人们对他注目,他却目不斜视。在宋桥街,就是流氓头子韩亚金也让他三分的。
夏岩冰总是对郑小宜说,你哥真厉害,什么都有。郑小宜说,他有他的,跟我没关系。夏岩冰看见郑小宜他哥,就和他哥套近平,但是郑小连对他爱理不理的。他几次要跟郑小宜去他家,郑小宜都说没意思,去干嘛。
这一天,一群人在含沙河边打扑克打到傍晚,夏岩冰看着人多,又提出要去郑小宜家玩,还问程扣扣去不去,程扣扣说好啊。小宜就带他们去了。到家时,他哥郑小连正在跳迪斯科呢,收录机正播放着《路易兄弟》。郑小连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只管跳着舞。他们一个接一个进了屋,程扣扣走在最后面。郑小连看到程扣扣进去了,马上停下来,调低了音乐,问他们,你们谁会跳舞?他的目光从别人面前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程扣扣脸上。
夏岩冰給他递上一支烟,郑小连一改往日对他的冷淡,说,抽我的抽我的。他从搭在椅子上的马甲里拿出了当时最有名的阿诗玛,給每个男的都发了一根,郑小宜除外,还对郑小宜说,你可别学抽烟哦。夏岩冰说,没什么嘛,我们几个人都抽的。郑小连说,那不行,他不能抽,他还小。郑小宜没摇头也没点头,面无表隋地听着音乐。
夏岩冰給郑小连点着了香烟,说,老大,你的舞跳得太好了,教我们嘛。郑小连说,哥们,我教你!郑小连叫夏岩冰“哥们”,夏岩冰很激动,脸都红了,得意地朝别人晃着眼色。
郑小连说,我先教你们正确的姿势,说着,很随意地向程扣扣伸出手说,来,我先教你。程扣扣迟疑问,郑小连已经拉住了她的手。
郑小宜出去了。他到了街头,买了一盒烟,站到了一棵靠墙的杨树下抽出了一支。
郑小宜不想回去了,他到一个同学家吃了饭,晚上九点多才回去。到了家一看,夏岩冰他们几个人还没走,程扣扣也在。郑小连正在讲他和临河城里的流氓打架的事,少年们听得入迷,程扣扣满眼含笑地看着郑小连。郑小连说,上次,他去临河城跳舞,有几个城里流氓看他不顺眼,找他碴,当场被他打倒两个,那些人毕竟人多,追着他打,他跑回宋桥,叫了兄弟,杀回舞厅,将几个流氓打得四处窜逃,有两个慌不择路跌进了五岛湖里去了。郑小宜知道他哥在吹牛,他哥和城里流氓打架是不假,但是他哥是明显吃了亏的,那次他是被人架到医院去的,在医院里躺了几天。他哥郑小连讲着讲着,突然中断了,对郑小宜说,小宜,你在这听什么,还不睡觉去。郑小宜的脸红了,心里起了火,他很想说我睡不睡觉关你什么事,但是他忍住了,退到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他听见他哥说,我们再跳一曲吧,你们要像程扣扣那样聪明就好了,她学得最快。音乐又响起来,是罗文的《夜色斑斓》,轻快,活泼,又含着渴盼的忧伤。“问声美丽的姑娘,你的心是否和我一样”,肯定是不一样了,她此时一定在跳舞。郑小宜想着电影上那些跳舞的画面,姑娘小伙子们扭着胯骨,扭着腰,眼光中流动着风情,互相碰撞互相试探……他坐不住了,开了门,直直地去了屋外。在眼角的余光里,他看到他哥郑小连正拉着程扣扣的手转圈。
这以后,郑小连一下班,就教他们跳舞。跳舞的地方不在家里了,改在文化站,郑小连说家里地方太小。郑小宜自然是不参加的。他远离了这群少年,远离了程扣扣。每天,他都很晚起床,骑着自行车沿含沙河闲逛,逛累了,就躺在河坡上。
一天,经过在文化站门前,郑小宜碰上了夏岩冰。夏岩冰对他说,程扣扣和你哥谈恋爱了,你知道吗?郑小宜说,我不知道,我管这事干嘛。夏岩冰说,你他妈的,真是呆子,程扣扣要做你嫂子了。郑小宣一惊,心里有一种东西往下坠着,他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你他妈的耳朵就是长,驴耳朵,嘴不关风,瞎说什么呀。夏岩冰说,不相信吗?说完,向别处看去。原来程扣扣也骑着自行车到了文化站门前。夏岩冰叫住了她,程扣扣,是不是去找我们老大呀。程扣扣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掩饰不住地骄傲,你看见他没7夏岩冰说,看到他往缫丝厂方向了,可能是修理电路了。程扣扣说,哦,就走了。郑小宜发现,程扣扣故意回避着他的眼神。他还发现程扣扣的脖子上围着粉红的纱巾。他不知道那是她自己买的,还是谁送給她的。夏岩冰看程扣扣走远了,对郑小宜说,我听老大说,他已经把程扣扣办了。郑小宜不懂什么意思,问他办什么呀?夏巖冰很不屑地说,还天天和我们在一起混呢,这都不懂呀,办了就是睡过了。郑小宜觉得一股血涌到了脸上,他故作轻松笑着骂他,滚你妈的蛋,你天生就是下流坯子!夏岩冰说,你他妈不相信就算,恐怕不久老大就要请我吃喜糖了。
我们的少年从来没有这样失落过,他从宋桥街这头走到那头,从街上走到了田野,无人诉说,无法对抗,无处可去,他体会到了一种叫孤独的东西。他踢着脚下的土块,揪着野花的花瓣,看天,天是虚空的,看地,地是无边的,他一点力气也没有,思维也混沌了。他拿这个世界一点办法也没有,拿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都以为他会沉溺在失落中,不能自拔,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的。
一天,他回家时,母亲拿出了一双新袜子給他,说,小宜,你穿穿看。他说,妈,袜子我自己会买的,这也要你烦神。母亲笑着说,不是我买的,是程扣扣送来的,买了三双,你哥一双,你一双,我一双。他接过袜子就要走,母亲说,快洗了脚,穿上看看。他说,晚上再洗脚吧,妈,你也是的,不就一双袜子吗,看你高兴的。母亲说,孩子你不懂呀,一双袜子是小事,看出人心,哎,我能有这媳妇是前世修的福,你哥他給你找了个好嫂子哟。他还是很无所谓地说,有人买我就穿吧。
晚上,郑小宜洗了脚,拿出了袜子,细细看着。纯棉的白袜子,捏上去软软的,袜筒的边沿是一圈深红。他小心地套上袜子,穿起了鞋子,走动着,低头看着,一股温暖
慢慢从脚上透到了心上。那一夜,他一直想着程扣扣到了他家会是什么样子。
程扣扣几乎每天都到他家来,他哥郑小连在时,他们就在房间里听音乐、跳舞,不在时,程扣扣帮他妈做家务,洗衣做饭整理菜园子,忙个不停。对没过门的媳妇,母亲是特别疼爱的,吃饭时,总爱把好莱搛到程扣扣碗里,程扣扣推让着,有时搛給他母亲,有时搛到他的碗里,他显得极不自然。母亲就说他,你姐姐搛給你你就吃了。他们这里,对“嫂子”,家里人是称呼“姐姐”的。但是毕竟还没嫁过来,母亲这样说,让他和程扣扣都有些脸红。他和她低着头吃饭,瞥到了对方的表情,她先笑起来,跟着他也笑了。母亲说,你们笑什么,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都是姐弟了,天天在一桌子吃饭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程扣扣也真像个姐姐的样子,对郑小宜什么都关心着。有一天,他问郑小宜,以后想做什么手艺,郑小宜说,还没想好。程扣扣说她的哥哥在南京做电器修理,很来钱,等春节时他回来了叫他收郑小宜做徒弟。郑小宜也想着早点离开家了,宋桥街让他感觉越来越没有兴趣了。程扣扣的这个主意让他有了向往,有了目标。再看程扣扣,她的目光是沉静的,语调是平缓的,脸上呈现出温润的光泽,完全是一副谋划着过日子的小媳妇模样。他几乎想马上叫她一声姐姐。
秋天的一个晴朗的日子,程扣扣嫁到了郑家,成了郑小连的妻子,郑小宜的“姐姐”。结婚那天,郑小宜来回忙碌,心里是平静的,脸上带着笑意,人们拿他和嫂子开玩笑,也引不起他心底的波澜了。和程扣扣婚前的这段时间的接触,已经让他淡化了那份恋情,或者说将恋情顺利地转化成了亲情。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豪感是他先认识程扣扣的,这才有了程扣扣和他哥的恋情,他的哥哥因此有了好妻子,他的母亲因此有了好儿媳。他感到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的哥哥郑小连也开始对他另眼相看了,郑小连对他说,结婚这两天,他自己主要是应付客人,厨师、乐队、酒席安排这几块的事情都靠郑小宜掌管了。郑小连給人散烟时,还会顺便給他一支。
新娘子这一天是什么也不做的,她只能守在洞房,等着客人散去,与新郎欢度良宵。按当地风俗,这一天,新娘连饮水都要控制,以免如厕,让人引起不雅的联想。
黄昏时分,闹洞房开始了。郑小宜正在和厨师商量着晚上要准备多少桌菜,夏岩冰带着几个人突然围住了他。夏岩冰搂着他说,先給新娘的小叔子打扮起来,就有一个人給他的脸上抹上了锅灰。人们都大笑起来。他挣扎着,跑了。没跑几步就被追上了,人们嚷着把小叔子拾到新娘床上去。他苦笑着,求夏岩冰他们,哥们放我一马,我拿烟給你们抽。他们说不行,今天不缺喜烟喜酒,就要你和新娘子焐焐被窝!他还想找机会逃跑,夏岩冰他们干脆把他抬起来,往洞房里送。到了洞房门口,他一侧身,死死地扒住了门框。几个人围着他,说不上床,就让新娘子过来和他亲个嘴。那边,有人又去拉新娘。新娘子也是满口求饶,请他们不要闹了,給他们喜烟喜糖。夏岩冰他們哪里肯依,于是将郑小宜和新娘子往一块拉。郑小宜再也受不了,他一下子骂了起来,你们全他妈滚!场面一时冷了。夏岩冰他们的脸上挂不住了,朝着新娘,意思是大喜的日子看你怎么收场。新娘程扣扣一面叫他们不要闹了,一面对郑小宜说,小宜,不要骂人呀,兄弟们都是来給我们抬场面的。她蹲下身去,用额头碰了一下郑小宜的脸,笑着对夏岩冰他们说,我们亲过了,来来来,我給你们点上喜烟!这时,他们听到了郑小宜的哭声。场面又静下来了。一个老人赶紧拉起了郑小宣,抱怨夏岩冰他们,看你们把小叔子折腾的,闹几句玩笑就够了嘛。夏岩冰他们却只顾大笑,争着让新娘子点烟。
郑小宜走出房间,就捂着脸,疯一般跑到了小河边,洗去了脸上的锅灰。他蹲在那里,又抽泣起来。
程扣扣过门后,母亲就让郑小宜叫她姐姐了。开始时,郑小宜有点不好意思,程扣扣也脸红,很快的,一个叫顺了,一个听顺了。他和她有时一起抬着粪水去菜园,有时一起去临河城批发水果到宋桥街上卖。有一天,郑小宜生病了,住进了医院。挂完水后,程扣扣把手放在他脑门上,问他,好受些了吗?他点点头,差点流下泪水。他想起那次人家闹洞房,为自己的哭泣后悔了。虽说夏岩冰他们让他极其难为情,可也不应该在姐姐大喜的日子哭出声来啊,姐弟么,人家开开玩笑有什么呢。他闭上眼睛,回味着被程扣扣抚摸的感觉,那是一种姐姐給弟弟的温情,体贴,单纯,悠长,无限的美好。
病好回家后,程扣扣让他把自己的换洗衣服都找出来,他从柜子里找出了那条裤子,那条被程扣扣自行车撞上泥印的裤子,他换下来后,就一直没洗。他看看泥印已经模糊了,把它和其他衣服放在一起,抱給了程扣扣。
有时候,他哥的那些朋友会拿郑小宜和程扣扣开玩笑,程扣扣骂他们,小宜只是笑。男女间的事,他也是懂的,他们说来说去,也就是为了口头上的那点乐趣,不值得计较。他也不愿意顺着别人的玩笑往下想,一想就有下流的感觉,好像对不起谁似的。
这个家里,有了程扣扣,让郑小宜不再感觉压抑了。程扣扣常提到春节时,送他去南京学手艺的事,他说,不急,反正到时候去就是了。
这样的生活是无忧无虑的,风平浪静的,但是生出了枝节。
可是,这叫什么枝节啊,叫人难以言说。没有任何征兆,也说不上谁是谁非,也不好怨谁恨谁,又谈不上要采取什么措施。
我们还是将它说出来吧。那天晚上,郑小宜在外面玩了很晚才回来,堂屋的门没有关,地上印着一道狭长的灯光,原来他哥嫂的房间门没有关严。是门哪里坏了,还是哥嫂疏忽了堂屋的电灯开关在哥嫂房间的门边上,他走过去,刚要开灯时,听到了哥嫂的对话,
看你急的,让我洗洗嘛。
那你洗好了,就让我日好吗?
嗯,我洗了就是給你日的……
嘻嘻……
郑小宜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大脑一时间空白了。他悄悄退了出去,门也没敢关。他跑到了街头,脚下踩着的好像是火又好像是水。他站在那里,浑身发冷。那个动词,那个名词,他自己也经常用来骂人的,有真骂有假骂,可是,可是……他想不下去,他心里全乱了。他被一种粗野的、沉重的、黑暗的、凶狠的、冰冷的力撞击着。这是一种什么事物形成的力,他不知道。我们难道又说得清吗?我们的少年站在街头,像站在无垠的旷野上,像站在另一颗陌生的星球上。他彻夜未归,东躲西藏,支离破碎。
秋末的时候,征兵工作开始了,郑小宜马上报名了。他哥郑小连不同意,说三年兵当下来只能落个退伍证,不如学手艺划算。母亲和嫂子也劝他好好想想。他说,我想过了,我只想当兵。
他去了遥远的兰州当兵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哥嫂说好了要送他到县人武部的,天亮时,发现他已经走了。
责任编辑/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