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之
我很想为他做一篇行状,只是他的出身事迹似一团雾,多少年一直充满疑问。他本来姓贾,为什么我们杨姓的几家却把他当作族人?过年过节拜祖添坟的时候,总要带上他。他的名字叫什么?谁也说不清,我们叫他贾大,是本来称呼他为贾大爷,喊来喊去却把“爷”字省去成了“贾大”;别人喊他都是揶揄他的绰号:他的真名字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年龄也极含混,有一次有人问他,他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一个‘不三不四的人!”那人缺少悟性,没懂贾大话中的内涵,还是经过父亲的提示,才明白贾大的年龄是三十已过四十不到。他虽不到四十岁的人,却总是一副老相的打扮,本来眼睛就小,长了一个蒜头鼻子。却剃着个光头,穿着一身老式的夹袄,看上去滑稽可笑。贾大一直没成家,独身一人住在“马号”里做着更夫。那时在我的家乡,叫作“马号”的地方,实际是生产队的队部,是早晨集中社员上工、晚上队里开会的地方,又是饲养牛马牲畜的场所。那是村子里最长的一排房子,最大的一个院子。贾大住在房子东头的屋子里,一进门右角是一口水井,地中央是一盘石磨,靠着东墙和北墙是一排大炕,连着大炕和高高的墙台,西边坐着一口足有六尺的大锅。无论冬夏白天夜晚,这里总有人进进出出,房门总是“哐啷哐啷”地响着。晚上走得最晚的是饲养员,早晨来得最早的是豆腐倌。后半夜两点多,夜阑星稀时,豆倌就牵来毛驴,扯块脏布给驴眼蒙上套子,毛驴围着石磨“忽忽”地拉起磨来。这时,屋子里汇响着各种声音:灶头桦子燃烧的爆裂声,锅水“哗哗”翻开的沸响声,还有毛驴迅疾的脚步和不时的喷嚏声。不一会儿,蒸腾的热气笼罩了整个屋子,连人带畜都看不清了。然而,北边大炕上,贾大照旧在睡着,他一点也不受周围声音的影响,身也不翻一下,偶尔还打一两声呼噜呢!
关于贾大的迷雾里,最大的疑问是他到底“虎”不“虎”?人们叫他“贾二虎”。那“虎”的意思是说他缺心眼,有些傻。他或许真的有一些缺心眼吧。比方说,他有一点洁癖,喜欢什么事情都有秩序,不过却做得有些过分,别人很难理解。他劈完柴禾,摆放的时候总要一块一块地摆平放顺,柴头突出的地方。要用斧头一个一个地拍打回去,最后整个柴垛摞得整整齐齐,立面就如一面平整的墙壁。柴垛摆完,他还要站在一旁,像木匠吊线一样审视一番。欣赏一番。别人看了禁不住笑,说:“过两天柴禾就抱去烧了,那么认真地摆弄它干什么呢?”一次,父亲从生产队的院子走过,贾大正在把晾晒过的苞米堆放起来,他为堆放整齐好看,竟把那小棒的和籽粒稀疏的“大瞎”,一个个甩出不要了。看到贾大身边还蹲着社员工二精,父亲便站下了。
王二精三十出头,人长得精瘦,一双眼睛总是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不吃眼前亏,爱占小便宜。这时他蹲在那里帮着贾大往出挑甩,他探着脑袋帮助找着,不停地跟贾大说:“那还有一棒小的,那还有一棒‘大瞎!”一边捡着,一边把那些甩出的苞米装进稻草袋子,准备自己拿回去。父亲看见气愤地训斥贾大:“你甩它干啥,不都一样吃吗?真他妈是个‘二虎啊!”转过来又说王二精:“他缺心眼,你就忍心占他的便宜?”王二精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讪讪地走了。
说贾大“虎”,是他在钱财方面与众不同。每年队里分红时,他因为工分挣得多,光棍一个口粮钱又少,就能分到一二百元钱。于是分红过后,在枫叶村好些人家的炕上贾大就成了常客,几盅苞米小烧下肚,主人便会开口借钱,贾大也就昏头涨脑地慷慨解囊了。借出去的钱注定归期遥遥,有的十脆就“死账”了,而贾大自己也似乎忘记了。大年初一的早上,炕桌上的饺子还没凉,就有村人领了孩子来给贾大磕头。贾大自己没有孩子,又特别喜欢小孩,所以小孩撅着屁股磕下头,贾大总是一边急忙忙地喊着“快起来快起来”,一边摸索着衣兜,给孩子块八角的。每年他花在“磕头钱”上总有不少。村里有一段时间闹赌博,招惹不少社员去“押钱”,遂有人撺掇贾大也去,他有些活心,又缺少胆量。王二精是个有名的“耍钱鬼”,他眨巴着眼睛跟贾大商量,由贾大出钱,他代贾大去赌,而且商定赢了对半享受“战果”;条件是贾大夜里替他给牲畜铡草。贾大居然同意了。铡草可是个力气活,铡刀把上横着一个长柄,前边一个人蹲着一把把草续进刀口去,长柄两端要一边一个人双手握着柄木用力按着铡下,随之腰身一弯一直,铡够第二天牲畜吃的草,猫腰撅腚的总要几千下呢!贾大忙活了小半夜总算铡完了草,抻几下腰就摸着黑去找赌局上的王二精,可每次的结果村里人都知道:王二精蔫头耷脑地冲贾大手一摊,闪身出门自顾回家睡觉去了。有人揶揄贾大,故意问道:“你替他铡了一宿的草。他给你赢了多少钱啊?”大伙也都回身去瞧直眉愣眼站在门口的贾大,到底没憋住一时间笑成了一团。父亲知道这事后,生气地骂“真他妈的‘虎到家了”。
他不仅“虎”,还有些怪呢!好多次,我看见他居然跟牲口说话,就像和人说话唠嗑一样。那时“马号”里有几十匹马,队上有几挂胶轮马车。每天傍晚收工的时候,卸了套的马都要饮水,贾大要帮助车老板们饮马,他忙活着打水,拎水,这时我常常跟在他的后面看饮马。趁机摆弄摆弄车老板的鞭子,摸一摸马的耳朵鼻子。有一匹“黑儿马”,贾大特别喜欢,甚至有点偏爱。这马齿口整洁,浑身油黑锃亮,力气特别大,灵性异常好。贾大经常一边饲喂着“黑儿马”,一边跟它说起话来,“活累呀,得吃好饭,多吃点,多吃点,别挑伙食啊……”他旁若无人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黑儿马”打着响鼻,大蹄碗刨着地面,也仿佛在回应着贾大。
有一天傍晚,不知道什么原因,车老板卸了套后,怒骂着抽打“黑儿马”,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轮着短鞭,“啪,啪,啪”地往马身上抽打下去,马背上顿时腾起了一道道“檩子”。“黑儿马”挣着缰绳,歪扬着头,一闪一闪地躲不过飞来的鞭影,禁不住前蹄扬竖嘶鸣起来。贾大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抓住车老板的胳膊,止住他的鞭子,急急地叫道:“这怎么了,怎么能……”一边夺过缰绳。心疼得嘴里不停地“啧喷”。车老板嚷嚷着“黑儿马”的罪过,大抵是没听吆喝弄翻了车。贾大一边牵走了“黑儿马”,一边嘴里嘀咕着:“没有这么打马的呢!”又转过头来对“黑儿马”说:“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黑儿马”到了贾大跟前,似乎格外温顺,一副委屈的样子。有一天,我看见“黑儿马”卧倒在院子里,一些人围站在那里议论纷纷。兽医说马得了“结症”(肠梗阻)。贾大一边帮着兽医扒开马嘴,往里灌着汤药,一边像哄小孩一样说着:“张嘴,张嘴,快喝了,快喝了,喝了就好了。”“黑儿马”的病不见好转,贾大急得唉声叹气,经常一个人蹲在它的旁边絮絮地说着……“黑儿马”到底死去了,队上剥了马皮,割了骨肉,人们排队来买,还议论说:“这马年齿好,结症不坏肉,肉准好吃。”车老板没见贾大的人影,就把马的肠胃洗干净,拎着去敲贾大的门。敲了半天,倒闩的门也没个动静,车老板趴着窗根喊:
“这下水不错,我给你挂门上了!”躺在炕上的贾大还是一声没吭,可一只二碗“砰”的一声砸在了窗框上。车老板怔怔地瞅着屋里的贾大,不解地摇摇头,自己把下水拎走了。那天晚上,贾大连晚饭也不吃,不停地在叹气……
这个既“虎”又怪的人,一直单身住在“马号”里,生活平静地过着,那一年却偶然遇到了一个小小的波澜,闹起了“恋爱”呢!
有一天晚饭的时候,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你别说,那‘虎玩艺保不准有人相中了呢!”母亲非常感兴趣,追问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哑巴媳妇总往‘二虎那跑,‘二虎总去给哑巴干活呢!”
我听了,也嚷嚷着说起我的见闻:哑巴媳妇总到贾大那儿去,还总跟我们一群孩子一块听贾大拉胡琴。贾大一个更夫,平时除了扫院,劈柴,看护队部,饲喂牲口,偶尔也有一点娱乐。他有一把胡琴常年挂在北面炕墙上,竖轴很粗很长,琴弦也很粗很长,那上端的旋轴和下端的胡箱都很大——我以后再没看见过那么笨大的胡琴。一年中有那么几回,一般都是在夏秋时节的傍晚,晚饭过后,贾大为什么事高兴了,便把胡琴取下来,抱在怀里,调调琴弦拉起来。他只会一支曲子,那曲子雄浑宏大,很好听的。这时贾大的神态也很快乐。贾大拉胡琴的时候,我和一群小伙伴总是围着看围着听。大人们对他拉琴是不理不睬的,走过的人照样去做自己的事。孩子之外,来听琴的大人,只有住在前院的年轻寡妇,她是个哑巴。贾大的胡琴响起来,这哑巴媳妇时常傍在门口,挤在孩子们的身后来看来听。人说哑人都聋,这哑巴却不是,她是小时候有病打错了针才哑的。贾大拉得高兴时,头一耸一抖的,哑巴媳妇便用手指着,让孩子们看贾大的样子,她自己也学着一耸一抖着头在那里笑。哑巴媳妇在时,贾大拉琴的兴致似乎更高了,头也耸抖得更欢实起来。那一段时间,贾大的胡琴拉奏得频了,莫不是贾大的高兴事多了?而且,这琴声仿佛是一种信号,胡琴一响起来,哑巴媳妇就穿得周整地从前院走过来。有时仿佛是为了犒赏贾大的拉奏,哑巴媳妇来的时候,还要端来两碗饭菜,让贾大拉完胡琴吃下,那时贾大脸上就会露出笑容,很快乐很幸福的样子。
母亲对我的讲述听得很认真,又跟父亲说着:“一个傻,一个哑,凑合一块去了!哑巴媳妇也挺可怜的!王二精真缺德,把老赵家弄得家败人亡……”哑巴的男人叫赵小年,父亲病故,母亲瘫痪,日子不仅过得贫困,而且由于没人操持家务,屋里屋外弄得猪窝一样。赵小年自小野孩子一样,经常光着脚板,村里村外满山遍野地跑。他是一个“神偷”,家里口粮不够,到了夏天缺粮的时候,就要靠他到地里“顺手牵羊”偷回些粮菜度日。赵小年偷窃有个特点,就是专偷集体的,有时偶尔也偷偷他憎恨的人家的。我家的自留地与他家连着,去他家的地里要从我家的地里路过,他却一次也不偷。这赵小年经了好心人帮助,介绍了岭东的一个哑巴姑娘对了象,结了婚,两人十分合意。媳妇虽然哑,但长得眉目端正,又很会操持家务,赵家的日子从此完全一番新的气象。这时“文革”来了,社队干部大多挨了批斗,天天开批斗会,铺天盖地的标语口号。村子里的人都搅和进去了,只有赵小年和贾大不感兴趣,算是“逍遥派”。这时王二精成了运动的积极分子,他虽然日子过得艰难,穿得破衣烂衫,饿着肚子还常给别人讲革命大道理。一天队里薅稻子歇气,王二精组织大家唱“革命歌曲”,赵小年倒在地头睡觉不唱,王二精来管,赵小年平时对王二精就有一点瞧不起,这时更是不服,王二精正领着唱“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一颗红心……”,赵小年为跟王二精赌气,居然突然唱起“我们是刘少奇的‘黑卫兵……一颗‘黑心……”这一下子可闯了大祸,当时在场的社员有的央求王二精说:“他‘二虎吧唧的,可别……”王二精哪里肯听,随后就跑到工作队那告了状,赵小年一下子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接着对他进行了无休无止地批斗和人身摧残。赵小年挺熬不住,偷喝卤水自杀了。赵小年的尸体停放在院子里,他的母亲和媳妇哀哀地哭着。当时,别人都怕沾了“反革命”的嫌疑不敢管,只有贾大过去帮忙,又弄了几块木板,把赵小年的尸体收拾发送了。不久,赵小年的母亲也死了,又是贾大带人帮助发送的。从此哑巴媳妇成了寡妇,也从此她对贾大有了好感,一来二去,与贾大来往得多了起来。丈夫和婆婆死后,曾有亲戚劝她回岭东娘家去。哑巴媳妇却不肯走,一个人侍弄着自留地过着日子。人们有时看见,农忙的时候,哑巴媳妇的自留地里,贾大在帮着刨茬子、播种、除草和收割。
母亲知道了贾大和哑巴媳妇相好的事,格外留意起来。一天,贾大帮哑巴媳妇劈柴时,母亲悄悄地踅了过去,从远处偷偷地看,我也随着母亲去看。队里的柴垛,在院子的西南角,柴垛的东侧,就是哑巴媳妇的屋子。贾大劈柴,动作利落,手起斧落,木片四处飞溅,柴禾发出“噼啪”的响声。贾大刚劈了一根木头,房门“吱呀”一声响了,哑巴媳妇姗姗地走了出来,她走近贾大,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贾大。贾大示意她别站得太近,免得让飞起的木屑打着。哑巴媳妇嘴里“哇哇”讲着,又做着手势,并不走开,而是蹲下去,把劈完的柴禾捡起,一块一块地帮着贾大摞起来。看来,她懂得贾大的习惯,注意把一块块柴禾摆平放顺,就像仔细地做着针线活一样。我和母亲站在贾大的背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手中的斧头飞舞,轻盈自如,似也有了神采。
那天晚上,母亲高兴地对父亲说:“你整天说人家‘虎,‘虎咋知道溜须娘们儿呢?今儿个我端详那哑巴媳妇,长得还挺俏呢!你再别见着他贾大爷就是骂,快张罗张罗正经事吧!”父亲听着,只是“哼哼”,那意思也是觉得可以的。母亲性急,那天晚上,就让我去“马号”把贾大叫来,母亲故意逗着贾大说:“他贾大爷,你这辈子咋整啊,就这么‘跑腿‘跑到底了?”贾大愣愣地说:“说这干啥?”母亲说:“看你有啥想头没有,有的话,好给你张罗张罗……哑巴媳妇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贾大的脸和脖子一下子都泛起红来,嘴里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母亲笑着说:“这么大岁数了,这有什么脸红的。这哑巴媳妇,要是跟你凑合,还真合适呢!”半晌,贾大才吭哧出一句话来:“我傻她哑,能凑合吗?‘跑腿子更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母亲接过去说:“你可别装蒜,你要说不行,就不给你张罗了。”贾大顿时不吭声了。停了一会,母亲又说:“看看,看看,谁说你‘虎,‘虎人有‘虎心眼啊,又会讨好女人,又会装相说假话……行了,回去吧。”
贾大与哑巴媳妇相好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全村。那些天,父母几次商量怎么撮合两人的事情,研究要有个正式的举动和仪式为他们成婚。
事情正在酝酿中,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使事情的方向发生了逆转。
这还得从那把胡琴说起。贾大拉胡琴的听众,本来除了哑巴媳妇,只有一群孩子。偏巧,这一年修村东的“三线公路”,村子里来了很多外地的民工。
这些民工散住在各家各户里。贾大住的屋子,一铺炕就睡了三四个人。民工们离家在外,白天修路,晚上无聊,当中有一个熟悉说拉弹唱的。经常摘了贾大的胡琴拉起来。这人过去是唱“二人转”的,不仅乐器娴熟,唱功也好。贾大就时常请他“喊几口”。有几天,那人又叫来了住在别处的几个民工,又不知从哪弄来了笛子、竹板等几样乐器。三下两下就凑了个草台班子。这时正值农闲,当着夏夜,就红红火火地演唱起来。那歌声也真动听:“一轮明月照西厢啊……满园的花啦啦的草啊……”又有什么“归悲记”(应该是《回杯记》)、“小拜年”、“猪八戒背媳妇”,一时间招来满村的人和修路的民工,挤满了队部,炕上,地下,灶口,磨盘和窗口上,都坐满站满了人。这时候,贾大显得格外兴奋,他地下炕上端茶送水地忙活,夜深了,那些人唱累了饿了,贾大在灶上热了饭菜,让唱的人吃。我和两个小伙伴也挤在里面看热闹。不料,一天晚上唱得正在兴头,忽有几个人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领头的姓王,是个下乡知青,当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这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据说当年城里武斗时是个造反派头头。他冲进门来,大吼一声:“停下来,谁让你们搞‘四旧?!”这突如其来的一喝,把屋里的人一下子吓蒙了,琴也止了,唱也停了。满屋的人噤若寒蝉。那姓王的气势汹汹地迫问:“都谁唱的?都谁唱了?”那架势是要把唱的人抓出带走,人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再有一两分钟,那领头唱的就将被揪出擒去。屋子里静得吓人,那王主任的吼声更凶了,空气似乎凝结了。突然,炕角响起一声尖骂:“这些个‘兔崽子,不好好接受爷爷的再教育,倒管起爷爷来了——”原来是贾大从炕里被垛上跳起来,他这一声叫骂,把屋子里的人一下子震醒了,屋内“嗡”的一下开始叫骂起来,吵吵嚷嚷,都似乎找到了道理。是啊,知识青年到农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兔崽子”怎么教育起贫下中农来了?屋子里沸腾了,不只是在骂,而且有人动手打,民工中有个壮汉伸手摸起了铁锤……那姓王的顿时吓得脸上变了色,与几个同伙慌乱地从人群中挤着往外逃,拳头已雨点般地落在他们头上身上,他们好歹冲了出去,狼狈地逃跑了。屋子里吵吵骂骂乱作一团,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有人赌气地提议,不管他们,接着唱,不过经过这几个人的一搅,总是影响了刚才的兴致和气氛。加之有人提醒说“这事不可治气,别为这个惹祸划不来”,大家就都散了。贾大那一夜看上去特别失意,赌气地把他的胡琴挂在墙上,嘴里骂着:“兔崽子……”我那一夜,原来也兴趣盎然,经了那几个人的一搅,便扫兴得很,刚才看见贾大关键时刻挺身而出,领头治住了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人,一时觉得贾大仿佛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对他充满了敬意和崇拜。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虽然大家都愿意听地方戏,但是谁也不再提议唱了。贾大的生活继续平静地过着,每天照常扫院,劈柴,看护院子,饲喂牲口,只是他的胡琴好长时间却不再拉了。
一天。贾大正在做早饭,忽有大队的通讯员来,说大队革委会领导请贾大到大队部去一下。贾大愕然,他一个平头百姓,平时是没有领导光顾的,不禁脱口问道:“找我干啥?”贾大迷迷糊糊地去了大队,一进屋,见势头不对:大队革委会头头坐在办公桌后,恶恶地看着他进来:旁边站着的,是那个姓王的革委会副主任。贾大刚想开口说话,那姓王的已经冲到他跟前,猛力地扇了他一个大耳光,打得贾大耳朵“嗡嗡”响,眼睛闪金星,同时听到一阵破口大骂。贾大还没等反应过来,已被人连踢带打,脖子上挂上了牌子,扯出屋子,喊来一些人进行批斗。贾大开始时还曾执拗和反抗,有一次曾扯掉牌子,摔在地下,不过惹来的是拳打脚踢,牌子重又挂上……
父亲闻讯,赶紧跑到大队去。央求解释,说他是一个缺心眼的人,求领导宽恕。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张怀,是我家的一个亲戚。父亲托了他帮助开脱,做做工作。张怀说他一个雇农,平时以队为家,破“四旧”时又冲在前面,现今一时莽撞犯了错误,是不是教育教育就放回去得了。那姓王的革委会副主任却不同意,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切不可掉以轻心。大队干部为此还争执起来,最后决定成立专案组,对贾大的情况要专门调查作出结论。
调查足足搞了~个月,形成的材料厚厚一大摞。材料里关于贾大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现实表现,分类整理,分别取证,林林总总,纷纭复杂。从调查材料里的事实看,贾大还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比方说,他在“文革”初期,确实有过“革命行动”。“文革”刚开始时,那运动虽轰轰烈烈,却和贾大没有什么关系。贴标语,喊口号,开会揪斗干部,拉着“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分子游街,贾大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仍是扫他的院子,劈他的柴,帮助车老板饲喂牲口。他是雇农出身,按家庭成分应该是运动的依靠对象。革委会的头头和“文革”工作队的队员,几次动员贾大积极参加运动,他都怯怯地推辞,说:“不行,不行,我个‘睁眼瞎,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参加啥文化革命……”可是,贾大毕竟是个容易被人撺掇的人。有一天。他被人动员,领着一群“红卫兵”,一溜风似的冲到村西南的水坝边,捣毁了一座“狐仙堂”。那“狐仙堂”,其实就是依在一棵大树根上的小庙。贾大抡斧动锯,伐倒了那棵缠了很多红布条的“神树”,又把小庙推到水渠里漂走了。这似乎是贾大生活中的一次壮举,革委会头头表扬了贾大“破四旧”的行动。不过,事后贾大似乎有一点后悔,一旦伤风感冒头疼脑热,总是跟村人叨咕是不是得罪了神灵,有一点疑神疑鬼。
调查材料上又写到,贾大在“忆苦思甜”时讲过一些混话。事情的经过是:贾大捣过小庙以后。革委会的人又来请贾大带头“忆苦思甜”。那时、这是一种时兴的活动,就是专门找一些旧社会贫困无依的人,讲述过去的苦难,比较证明今天的幸福。贾大从小是孤儿,家里一点田产也没有,是典型的雇农,所以便成了革委会确定的重点对象。这一回,贾大却不肯去,来的人便劝说而且辅导着,让他讲过去为人打工怎么吃不饱、穿不暖。不料,一下子惹起贾大的话头,他认真地说:“我小时候苦,真苦啊,五岁就没爹没妈了,杨大妈把我捡去,以后也跟她家的短工干活,人家那伙食才好呢,大黏黄米,黏饼子,黏豆包,鸡蛋,鸭蛋,调着样给你做,从不亏待短工……”来的人怔呆在那里,恐怕贾大再说下去,贾大却似忽然忘了面前的人,只沉浸在过去生活的回忆里,他仍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大妈心眼好啊,没有她,我不知早冻死饿死在哪了……”说着目光幽渺,神思悠远,眼眶里还噙着泪花。来的人不知所措,一个雇农,又“虎了吧唧”的,拿他没有办法,气得转身走了,丢下贾大一个人在那里呆呆地自言自语。以后,大人小孩见了贾大,总是故意说着:“那伙食才好呢,豆包,鸡蛋……”一时传为笑话。
调查材料里还记载,贾大不仅自己“忆苦思甜”时胡说,而且还有两件事情说明他阶级立场不清。一件事是他反对别人“忆苦思甜”。革委会和工作队
找贾大忆莆思甜不成,又去找了另外几个人,把我家的老叔也找了去。我家本是中农,革委会的人却说我家是“漏划富农”。所以,革委会的头头很想请贾大和老叔这些人,通过“忆苦思甜”去揭发批判父亲,通过讲他们过去的苦处,讲在家里如何受欺负受压迫,以证明一个家庭里也有阶级。贾大不肯,老叔却被做通了工作。事后,贾大见了老叔,愤愤地说:“你怎么‘掏瞎呢?连自己的亲哥你也整!”然后就是气得掉过头去,嘴里无奈得“啧啧”着。老叔红了脸,咕哝着说:“他们逼我……”贾大说:“逼你说就……”然后又转过头去“啧啧”着。还有一件事是贾大反对别人揭发坏人。这个“别人”就是王二精,这个“坏人”就是我父亲。王二精人精灵,能说会道,能干会干,见了领导又善恭维,领导有了什么意思他总是带头贯彻干在前面。父亲当大队长时把王二精提拔做了大队民兵连长。可是运动来了,王二精怕牵连自己,立即与父亲划清界限,带头揭发批判父亲,有的也说,没的也讲,工作队整的材料里的很多问题,不少都是王二精提供和编造的。那时候,父亲成了“走资派”,邻人侧目,亲友离弃,谁也不敢沾边,都对他避之唯恐不远。父亲不禁喟叹:“人啊,怎么都变成这样了呢!……人是个势利的东西啊……”他对人一下子仿佛都不认识了。这时候,只有两三个人偷偷同情着父亲。其中就有贾大,他晚上不时悄悄地跑来看望父亲,还担心地劝父亲说:“心路可宽绰些啊,别……”那意思是怕父亲熬不住寻了短见。父亲最伤心的是王二精了,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到头来整他最狠。一天,贾大偷着找到王二精,跟他说:“你过去口粮不够吃,是杨大队长帮你解决了‘救济粮:你老婆生孩子难产,又是他半夜亲自套马赶车送到公社卫生院:以后又提拔你当了大队民兵连长,当了半脱产干部。人得想别人的好处啊!今天对他总得网开一面才对……”不料,王二精掉头就向工作队报告去了,说父亲派人拉拢他。
专案组向大队革委会汇报了对贾大的调查情况,大队革委会最后结论:从贾二虎的种种表现看,他是一个蜕化变质的阶级异己分子,而且比现有的“地富反坏右”更嚣张更猖狂,要坚决批倒批臭,煞住他的反革命气焰。那个姓王的革委会副主任站起来,在屋地来回走着讲着,有时还用力地做一下手势,仿佛那“专政”的力量都凝聚在他的手势和拳头上面。他说:“现在看,他的雇农出身也有问题。他从小虽是雇农家庭出身,但是父母死后他沦为孤儿时,被杨姓的富农家庭捡了去,他要为人家做儿子,以后杨姓的富农自己生了儿子,他才没做成富农的儿子。他的反动思想不是偶然的、与他过去在剥削阶级家庭生活过有关,这是阶级斗争的一个新表现……而且,这个人生活方面也糜烂堕落,听说与哑巴媳妇经常胡搞……”
于是对贾大的批斗持续下去,而且变本加厉。专门开了批判大会,安排一些年轻人发言对他进行批判:又戴了纸糊的尖帽,挂了写着“现行反革命”、“阶级异己分子”的牌子,让他与其他“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游街:以后,又每天挂了牌子,让他站在队部院子里弯腰低头接受惩罚。那时正是夏天,太阳晒得贾大大汗淋漓,有一次他站不住了,竟晕倒在地上。
隔了几天,批斗他的人忽然想出了新花样,说哑巴媳妇与贾大“有一脚”,贾大还总拿队里的柴禾给她,是“化公为私”,“盗窃集体财产”,应该把哑巴媳妇也揪来斗一斗。贾大并不知道他们的阴谋,他已被批斗了很多天,每天如正常上班一样,例行地挂了牌子站在那里。开始的时候,他低一低头,过了几天,也就趁人不再看管,直了腰东张西望。这时候,他正不经意地抬头张望,忽见哑巴媳妇被民兵托拉扯扯着往这边拽过来。哑女“哇哇”喊着,挣扎着。贾大一下子明白了意图,他顿时火冒三丈,扯扔了牌子,低吼了声“兔崽子——”,奔向柴垛,一把拽出一根长柴棒,疯了一般地冲出队部院子,叫骂着:“你们放了她,不然我敲碎你们的脑袋!”几个民兵扔下了哑巴媳妇,向贾大围追过来。贾大面对着几个民兵,猫着腰。手里挥舞着木棍,威胁着不准他们靠近,警戒地后退着,一直退到南河沿。民兵们追近,贾大索性退着趟过小河,站在南沿,“祖宗奶奶”地骂那几个人。民兵被小河阻碍,不再追赶。贾大索性坐在南岸的地垄上,不再回来。几个民兵指着贾大喊:“先不理你,看你能跑到哪去,早晚收拾你!”
事后,贾大终于被收拾了,在一个月黑夜里,贾大被缉拿归案,接着又是批斗。挨了几顿暴打的贾大变得顺从起来,不再叫骂,不再反抗,低头闭眼做起缩头乌龟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批斗,就像他习惯了打更一样。批吧,斗吧,翻来覆去不就是那么几句嗑儿吗?
到了第三天晚上。批斗再次开始。那王主任跳上台,扯着嗓子喊到:“下面请赵小年的爱人发言批判!”
贾大身子一抖,赵小年的爱人不就是哑巴吗?他抬起头,见哑巴一步步走上这临时搭起的台子,又一步步向他走来。台下的人群骚动起来,大伙都莫名其妙,小声议论着,哑巴怎么能批判贾大呢,再说一个哑巴让她发什么言?
哑巴走到贾大身边,并没说什么,是的,她也不会说。哑巴突然举起手来冲贾大的脸上啪地打了一记耳光……
贾大病倒了,卧床不起。母亲气不过,到前院去找哑巴理论,可哑巴的门已经被两颗洋钉子钉得死死的。隔壁的人家说自打那天晚上哑巴家的烟囱就没冒过烟,说八成是回岭东娘家了。贾大的病迁延日久,就是不好。开始时,革委会的人说他“装病”,以后看他真的病重,便不再理睬他了。父亲到马号去看他,对他说:“你别怨恨哑巴,她是让人家逼的,她不那么做行吗?”
贾大不说话。
父亲又说:“想开点吧,你看我亲兄弟不也是把我批个臭够吗?”
贾大还是不说话……
贾大再次开口便是他死前的那一天晚上了。他让人叫来我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说:“我从小没爹没妈……大妈救了我,我死了,求你们,把我埋在杨家的坟茔地边,离大妈近点,我去侍候她。”还说他这两天已几次梦见大妈了。他又央求道:“你们上坟烧纸,烧剩的,给我燎两张就行了。”
跟族人商量了一番,父亲把贾大埋在了我家墓地的旁边,离奶奶的坟最近的地方。那些年,每年清明或春节,父亲带我去墓地,添了土烧过纸钱,父亲便说:“走,到那边,再给你贾大爷燎几张吧。”
贾大死后第九年的清明,母亲惊异的发现贾大的坟前竟来了个烧纸的人,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天应了节气下着雨,燃烧的纸钱冒起青烟,男孩在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就走了。事后母亲回忆,说那孩子小眼睛,蒜头鼻子,虎虎实实的,活脱脱的一个贾大。
现在想来,贾大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三十多年了吧。而且,父亲他老人家也早已躺进坟墓去了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的怀里永安他们的魂灵!
(责任编辑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