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的屋檐下

 
在别人的屋檐下
2022-02-19 08:32:34 /故事大全

李淑芸

第一天上班时,我没看见老板娘。坐大班台的那个胖女人接待了我。那会儿,我们几个店员一字排开,胖女人给我们“训话”。过后同事娇娇告诉我,她是业务经理,副的,姓胡。

第一天的工作,我干得很卖力。不是我想卖力,是书们诱惑我为它们卖力。我在一溜溜的书架里徜徉,认识了那么多我向往已久的名作家们的面孔。来到书店,才感觉自己读过的那几本书,根本不叫书。一滴水之于江河,一粟米之于沧海,而已。面对铺天盖地的书,我眼花缭乱,哪一本,捧在手心,都是宝贝。这时我不禁想起古时候那个为能够到藏书楼读书而毅然嫁过去做楼主儿媳的女子。书的诱惑对于喜好读书的人来说,真是太大了!

胡副经理就坐在店的大厅,出来进去的人,先看到的是她,然后是书。她身居中央。眼珠挪动一点,所有店员的行为就都扫荡在眼里。来店里的这几天,她的眼睛主要是对我扫和瞟。我的到来,让同事小姑娘们暂时有了喘息和偷懒的机会。

我感觉自己干得不赖。因为几天的时间。我成功地“忽悠”出了十多本书。被我忽悠的多半是背书包的半大男人和带胡须的整个男人。他们不像有些带弯带卷长头发的女人,犹犹豫豫,把钱掏出半截又送回去。老费劲了。男人爽快,跟书从不磨叽。

见到老板娘。是上班的几天后。那天老板娘戴了副墨镜。雄赳赳气昂昂地进来了,她刚从北京某个医院整容回来,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对见不得光的双眼皮。老板娘进店门就说开会开会。我们几个立马就站成一排,老板娘郑重把我介绍给同事。老板娘称我老师,说老师能来我们这里,店里的前景将会怎样怎样,也一定会怎样怎样。我被老板娘夸得恁好。心里也美滋滋的。同事小姑娘们就冲我拍巴掌,是那种挺卖力的拍。我趁机瞟了一眼胡副经理,她的巴掌比别人晚了半拍。她嘴微微翘起用眼角扫我,表情不屑一顾。我想是老板娘把我介绍得太好了,她的某根神经不太乐意。

果然。没过几天,这个胖女人的神经开始歇斯底里。她白眼珠的扫荡加码了。粗胳膊一起一落地指挥我干这儿干那儿——擦暖气片,倒垃圾,收拾店里的畸角旮旯、清洗包装袋……我边干边纳闷了:我应聘的是文员,不是打杂的啊。我心里喊不平,但动作还继续着。几个小时下来,汗开始排队往下流。娇娇从电脑里伸出头低声说,姐,歇会吧。我感激地冲她一笑,转身时,胡副经理恰巧在眼镜里往我这瞟呢。之后,冲我点点下巴,意思是,你还真挺抗折腾。我也冲她笑,笑得意味深长。她不再看我,把头扭过去,看墙。

店里不时有人来,只要是人,无论大小,我都得迎上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介绍张三李四或王二麻子的书,每当这时,胡副经理都会抬起沉甸甸的屁股,抢先一步跟某某买书的人侃。边侃边用余光告诉我:看我的本事。她侃得可真狠,嘴一张,跟电路被接上了电似的,吐出的字就是一个喇叭。听的都是老读者,都耐着性子听。之后说,胡副经理,你忙吧。我们自己随便看看。那会儿我就躲在书架的后面,腾出的时间,足够读好几页的书了。过后,她以为我会恼她,我的态度让她感到意外,她常常用怪异的目光琢磨我,意思是,你怎么不恼呢?我在心里问:恼什么呢?恼你?值吗?

那以后,她不再跟我显摆,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尖利。锥子一样。这眼神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名字——“拿摩温”,夏衍先生在《包身工》里刻画的女巫般可憎的工头。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我原以为,我的按时上班热情接待读者积极熟悉业务团结同事勤劳刻苦,应该算是个合格的员工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这样努力地工作,还会遭到老板娘责备。

那是个周六的午后,我正忙得不可开交,要接待和招呼每个进店的人,介绍新书旧书,还要忽悠他们办书证——店里有个用竹子圈就的“读者阅览室”,十几平米。里面一字排开各类老掉牙的书。每个书证一年120元,这是店里一笔很重要的收入。老板娘要求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进店的人,只要是人,就宣传,就忽悠。我觉得我很卖力,嗓子都有些嘶哑了。不料下班时,老板娘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怎么可以那样说话呢?应该叫借阅书,不叫租书。什么是租书?租书是地摊的勾当,我们这里是店内的“图书馆”。知道吗?我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没说“租”字啊。老板娘说,你不用犟嘴,我在门缝里都听见了。偷听?我的心不由得一颤。老板娘最后拍了拍我的肩,好像还笑了笑,接下去她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只觉得她的笑好冷。

这件事过后,我心里很委屈。但在老板娘眼里,每个员工永远都不会“对”。我只好把委屈放在心里,每天工作起来更加小心翼翼。

老板娘一般很晚来店里,她的家离店不远,放个屁的工夫就到了,那天中午,我去热饭,看见娜娜一个人正对着电脑里的一堆数字发呆。我把饭盒放进微波炉里,问娜娜,想什么呢?娜娜说,师傅没来,我不知道这笔账是怎么回事。

娜娜是早我两个月到书店打工的,跟会计学跑银行玩数字那套业务。她称会计为师傅,每次叫时都拖着长音,诡异也滑稽,听起来像八戒叫悟空。

会计回来时,已是中午。进门时,懒懒散散的,一身的疲惫。胡副经理问。洗完了?会计用下巴一下一下地点着头,脑后的马尾辫也跟着一起一落,小鸡啄米似的。

店里不管午饭,这是我没料到的。刚来第一天时,看到他们个个拎着饭盒,心里挺纳闷的。那天,我只好叫了外卖,让麻辣烫把胃糟蹋了一顿。

那以后的日子,我也学会了拎饭盒。每天饭盒陪我一起挤车赶时间。中午时,我们都轮流吃饭。

会计今天没吃,一个人对着玻璃外面的太阳发呆,之后把头埋在账本里叹气。我后来从一张张大嘴小嘴里知道,会计是给老板娘打扫个人卫生了。老板娘自己从来不干家务活。家里的厨房厕所客厅瓷砖地板玻璃上面,除了灰就是渍。老板娘把该洗的衣服随便丢在沙发或地板或旮旯里,好端端的大房子,从里到外被塞得乱作一团,猪去了,都乐——现成的窝,省事了。老板娘从不花钱雇人打扫,店里七八个人,每人轮一天,家里一周的卫生就解决了。今天轮到会计,给老板娘拆洗被褥,外加几个裤头,都是带血的。

老板娘的丈夫不在家,常年在别人的城市里勾勾画域。丈夫是美院毕业的。喜欢达·芬奇,更喜欢蒙娜丽莎那样漂亮的女人。丈夫只给老板娘钱,不给她情,老板娘就跟钱过日子。寂寞了,也找临时工,是个小白脸子。小白脸只管自己舒服,只盯着她的钱,并不给她情。过后老板娘就嚎,砸东西,不吃不喝,光着脚在屋里歇斯底里叫骂。她先操小白脸子的妈,又操他奶,一辈一辈地往上操,连祖宗也不放过。

一晃,我在书店工作了两周了。店里每月二十五日开工资。我真羡慕他们,明天就可以领工资了。可是,第二天,我没看到领工资的迹象。同事们仍旧各忙各的,一副我不忙谁忙的架式。窗外,初冬的雪,零零散散地下着,漫不经心地飘起飘落。娇娇就坐在靠门的那个位置,外面的雪,透过窗,把她的小脸映衬得白而光滑。我走过去时,她正忙。每天。她

都要把一箱箱新到的书,录进电脑,然后分类。然后对账,然后一页页地清点库存,再然后……她一路“然后”地忙着,一捆捆的书们把她小小的胸。压成了搓板,汗水在她细嫩的小脸上画着圈,打着盹,然后再流成小河。她擦汗的工夫,抬头看见我在看她,我问:今天开资了吗?她摇摇头,说。店里从没按时开过,要等过十多天才开。看我一脸茫然,娇娇压低声音,话在嗓子跟里说:老板娘压工资。十天或半个月不等。我的数学不好,只好掐着指头算:一个月拖欠十天半个月,就等于四十或四十五天才开一回工资。如此类推下去,每人一个月白搭十天,一年下来,一个人白搭一百二十多天,店里七八个员工。每个人每月按800元计算,老板娘无形当中,就克扣了员工两万多元的工资啊!

我被这个不公平的数字,弄得很沮丧。曾经的热情,也打折减半了。

就在我情绪低落时,又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那天司机小韩急匆匆赶回店时,已接近下班时间。小韩刚给一家院校送书回来,带着喘和一脑门子亮晶晶的汗珠子。老板娘用手指戳着他的脑门,又瞟了眼墙上的钟,说,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现在开的是车,不是赶你家的老牛。哪条路好走,哪条路抄近,哪条路没有警察,哪条路红绿灯少,路该绕着走,省着走,拐着走,还是躲着走。你心里应该有数。这是城市,条条大路通罗马,不是你家的承包田,一条垄沟跑到黑,懂吗?你要学会用脑子开车。你的脑子不用留着干什么呢?老板娘掐着腰,用白眼珠瞪他。小韩低下头,在地上找答案。地上是新铺的复合板,橘红色暗条纹的那种。光溜溜的地板上没写着老板娘要的答案,小韩只好把头从地上抬起来,给老板娘一个傻傻的愣。之后。咧着嘴,里面嵌着的两排四环素牙,高矮不一地歪站着,把他肥厚的唇,撑成了一个口袋。口袋在空中张了张,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就把那个“说”变成了笑,笑得跟武大郎似的憨,没一点内容。老板娘皱了皱细眉,尖着嗓子说,你还有心情笑,你笑什么?我告诉你,这个月的油钱,从你工资出一半,看你还笑得出来不。

开资的那天,我在卫生间里,给娜娜发了信息:“小韩的工资扣了吗?”几分钟后,娜娜回应:“老猫说到办到。”

老猫是老板娘的绰号,姑娘们背地里叫着为了解恨。第二天上班,我们一字排开,老板娘开始训话,我才知道,被扣工资的,不仅仅是小韩,顺便被扣的还有几个人,老板娘说,小韩的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你们,她用细尖的手指点着那几个人的头说,你们没有及时提醒他,所以,给店里浪费了很多资源。大家给我记住了,我们是一个团体,要有团队合作精神,一人出了差错,大家一起兜着。老板娘停了停。用眼镜后面的双眼皮把每个人扫了一遍,问,都听懂了?

从这天起,我一见这个妖怪一样的女人,心里就会犯呕。她的一番表述让我想起了小鬼子清乡时采用的“连坐制”,阴险而又毒辣。

晚上下班,我和娇娇去了一家小餐馆。今天是娇娇的生日。我要了两盘菜,一瓶红酒。小姑娘吃喝得有些饕餮。边吃边喝,兴奋得小嘴像挂了个月牙。走出餐馆,上车时,我问,回去晚了,不会挨骂吧?娇娇摇了摇头。说,今天开工资了。望着这个没爹没娘的女孩,我的心泛起一阵阵的酸。十六岁,该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龄,可她的母亲,早在她5岁时,就病逝了。父亲在一个雨夜里,跑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十几年过去,仿佛从人间蒸发了。娇娇后来就糊里糊涂地在远房的一个姨妈家长大了,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她身上该凸的地方,还都老老实实地瘪着。她的姨妈只对她每个月的几张老头票感兴趣,她交多少钱,姨妈就给她多少笑脸。姨妈的笑就给两样东西,一是她的宝贝儿子,二是钞票。她的丈夫,是个酒鬼,每天,跟酒过日子。

今天书店大厅里,就我和娇娇两人。胡副经理带一个员工去了长春,说是联系客户顺便催书款。

没有了那双贼眼的偷窥,我终于可以畅快自由地呼吸了。娇娇依旧在电脑前忙啊忙,其他的,比如接待读者包括阅览室借还书的业务,都我一个人打理。

这是个难得的有阳光的日子。我在大厅阅览室和进店里所有的大人小人,开心地打着招呼。在“读者俱乐部”的阅览室,我第一次有了上电脑操作的机会。尽管动作慢了些,但我的微笑和谦虚,让读者感到了春天般的温暖。有人开始主动跟我聊:是新来的?我点头。时间长了,业务就熟悉了,没关系的。我被这些理解的话,感动着。我对自己说,到底是读书爱书的人,知情达理,善解人意。当初,曾经有很多的职业可以选择,但只有书令我着魔。在我看来,能进书店的人,对书,就算不买,随便走走摸摸看看,也是一种品位。

接下来,我把胡副经理天天播放的那首哼哼唧唧的烂歌,换成了理查得·克莱德曼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轻柔、舒缓又略带凄美幽怨的曲调,在空旷的大厅里袅袅回旋。一首好听的曲子,能把人引入一种超越时空的境界。读者会因音乐的优美和谐,感到身心愉悦。

我沉浸在音乐的美妙中。和书们快乐地忙碌着。大概十点钟,老板娘来了,老板娘的身后,是两个夹包的男人。男人没理会我和娇娇的热情问候,径直跟在老板娘的屁股后。进了里屋的办公室。

两个男人是在一个小时后离开的。临出门时,老板娘说,就这个价钱,你们考虑考虑,行就行,不行,就别罗嗦,我忙着呢。

送走两个夹包男人,老板娘先是给了我一个笑,然后问,怎么样?今天店里人少,忙得过来吗?我还没回答。老板娘又说,不管怎样,服务质量不能差,临走时,又嘱咐说,别忘了跟读者宣传办证啊。

我冲娇娇苦笑了一下,娇娇也笑,笑得无可奈何。临下班时,店里清冷了许多。看书买书的人都忙书以外的事了。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差五分就到下班时间了。我悄声说,走吧。娇娇摆摆小手说,不能走,绝对不能走。我正困惑时,电话响了,娇娇几步跨进去,拿起电话,啊啊啊地啊了几声。撂下电话,娇娇长吁了口气,说,姐,幸亏没提前走,不然,这个月的工资又泡汤一半了。我明白了,问,查岗?娇娇点点头。

这个该死狡猾的老猫。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又看到了胡副经理,她依旧坐在那张大班椅上,东瞟西瞅。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又变得郁闷起来。我明白了,我的郁闷,多半缘于她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和那张厚厚的一刻也不闲着的大嘴巴。

胡副经理把我叫住时,我那会儿正在整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新写的书。胡副经理说,那些书你一会再弄,会计不在,你陪娜娜上银行把钱存上。

这个差事还不错。在店里窝了大半天,都不知道外面的天是什么颜色了。走在宽阔的马路上,呼吸着大自然的空气,它们清而纯,柔柔地滋润着我身上的每寸肌肤,我抬起头望望,天,依旧是蓝的,有几块云朵在悠然地徜徉。

从银行回来,踏进店门的一瞬间,娜娜突然回过头说,姐,我不想在这里干了。为什么?爸爸的朋友来电话说,街道社区要招人了,做统计员。哦?我“哦”完了,还没想好说什么,娜娜问,姐,你说,我去

还是留?

店里除了胡副经理和老板娘,其他几个人都用咬耳朵的方式给了娜娜一个坚决的答复:去应试,离开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

娜娜是个松散的女孩,心,比穿戴更松散。听了同事们的建议,就不加掩饰地频频请假。今天小姨过生日,明天姑姑请客,后天同学聚会,变着理由,给胡副经理编故事,故事再经过她的大嘴巴,咬进老板娘的耳朵,形成了一条好看又好玩的谎言链接。

每个月本来只休三天的假,让娜娜这么一折腾,就超了。老板娘不高兴了,就找娜娜,说,你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离了你不行啊?这个月的工资,你不准备要了是吧?

老板娘跟娜娜耍威风时,外面的太阳正撒着欢灿烂着。明亮的光芒,透过窗棂,把娜娜细嫩的脸蛋映衬得像盛开的红玫瑰。娜娜今天穿了件橘红色外套,扎了条碎格围巾,鲜亮而朝气。站在老板娘跟前,笑嘻嘻地唯唯诺诺。老板娘歪着脑袋,用怪异的目光瞟了瞟,问,你高兴什么?

娜娜没办法不高兴,因为过几天就可以去社区工作了。就是老板娘今天不找她,她也得实话实说——娜娜被社区录用了。

谁也没有想到,老板娘当时的脸色有多么的难看,盖张纸,敢叫哭丧婆来嚎了。停了有那么几秒,老板娘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往外挤:在你临走前,必须把账都给我清算完,还有,马上找来一个替代你的人,一天都不能耽误。找不到人。你就别想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我最近总是喜欢去书店隔壁的电影厅,那里有共用的W·C,进门不用打招呼,手往楼上一指,看门的老男人连点头都免了。

起初,也只是去方便而已。可是最近我发现,蹲坐在马桶上,可以歇歇站麻了的腿,可以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还可以趁排泄时,想点心事什么的。

因为娜娜的事,老板娘这几天一直不愉快,看谁都像地下党。每天,她早早来到书店,坐在前台的椅子上,瞄。她新割的双眼皮显然还没恢复好,重叠的那层线条大咧咧地向前凸着,遮盖了半个眼球。她这个样子东瞅西看的,我们就整不准她具体“瞄”谁了。

我那天从隔壁二楼回来,进门时,娇娇大声说,姐,你拉肚子了,是吧?我一时没听明白,就见娇娇冲我挤眉弄眼的。我恍然,说是是是,还很像回事地捂了下小腹。

老板娘站了起来,眨了眨烂乎乎的双眼皮,走到我跟前问,你拉肚子了?嗯。我声音小得只能给自己听。老板娘抬腕看了看,说,十五分钟啊。又问,你一天要去几次卫生间呢?这个,这个……老板娘看我支支吾吾的,就笑,说,没关系,谁没拉过肚子呢?你尽管去,也就几分钟的事,是吧?

我听出了老板娘的话外音。看来,隔壁的二楼。只能去屙去尿,不能去歇腿,更不能去想心事了。

数九的第三天,我终于盼来了发薪水的时刻。我仔细反思了这一个多月,对自己的表现还比较满意。接替娜娜的,是一个新来的女孩,是在娜娜走后胡副经理介绍来的。女孩在工资单上看了看,之后抬头对我说,没有你的工资。我愣了,我上了足足四十多天的班,怎么会没有报酬?女孩看我一脸愠怒的样子,小声嘀咕说,我也不知道,去问老板娘吧。

财务室的里间,就是老板娘的办公室。我进去时,老板娘正在电脑里的QQ农场种菜呢。我心说,就你那块破地,再优良的种子也白费——老板娘没怀过孩子,她的老公在她那块地里忙碌了几个春秋也没见收成。就打起背包南下了。画画,稍带也播种。

看我进来。老板娘说,知道你会来的。“凭什么不给我开工资?”我开门见山就问。老板娘笑了,打着哈哈说,第一个月上班,就等于实习,实习生有开工资的吗?没等我说话,老板娘指了指门外,说,他们也都一样。来店里打工的所有人都一样。第一个月表现好的,留下。表现不好的,立马走人。你表现得不错,给店里卖了不少书。不然的话,早解除你了。老板娘说完,歪着头看我,意思是:你懂了?我被老板娘的无理气得不知道什么叫生气了:她把别人的容忍,变本加厉地成为她不要脸的资本了。那一瞬间,我抱定了一个念头。于是,我坐了下来。用平静的语气质问:为什么刚来的时候,不讲清楚?老板娘说,现在跟你说,晚吗?

看来,我没有必要再跟这个无赖理论下去了。我站起身,指着她的尖下巴说,你真卑鄙无耻。我以为我的骂,会让这个霸道女人暴跳如雷。没想到,她没恼也没怒。而是双手抱着肩,像我第一次见到时那样,把头仰靠在椅背上,诡笑。

晚上回到家。我把一本旧书从包里拿出来,这是我临走时。用八五折的价钱把它买下的。在书店这些天里,我没看过一本完整的书,觉得挺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我爱的书们。

老公回来时,我把一肚子的怨和恨都跟他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老公不急不火,说,算了,跟那些不懂法不讲诚信的奸商犯怒,不值。这一个多月,算是打工体验吧。

第二天,老公开始收拾东西,去外地出差。我说,又把我一个人扔在家啊?老公抬手指了指桌上的书,笑笑,说,你不是把《第九个寡妇》带回来了吗?

周一早晨,我撇下《第九个寡妇》,给娜娜打了电话。告诉她,我把老板娘给炒了。娜娜说,炒得好,又说。姐。我比窦娥还冤啊!白白给老猫打了两个月的工,一分钱也没得到,有她这样歹毒的女人吗?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我们俩一起去告她,把工资要回来。

就在我和娜娜摩拳擦掌准备讨说法时,我接到了娇娇的电话,这个满脸稚气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好久不见,我还真有点想她了。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在江北文化宫门前。娇娇拎个比她还大的旅行袋,瑟瑟地站在月光下。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姐,我没工作了。我惊诧,问,你被老板娘炒鱿鱼了?娇娇说,不是。书店出事了。姐你还记得那两个夹包的男人吗?记得啊。我问,怎么了?那两个人在店里卖光盘,利润各半,说是影碟,其实是黄色垃圾。被人告发了。还有,老板娘和胡副经理,私开空头发票,一并被查处。店被封了,我们只好回家了。

这真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幸灾乐祸,简直想像古人那样击节相庆。娇娇却哭了起来。我问,你哭什么?娇娇愈发哭得凶猛。原来,娇娇被姨妈赶了出来。理由很简单:她不能白养一个吃闲饭的。找到工作挣了钱,再搬回去住。

夜,很深了。呼呼的北风刮过,透彻心骨。我恍然想起站前有家单身女人宿舍,那里或许能给娇娇一个栖身之处。打定主意,我牵着娇娇的小手,朝车站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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