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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受尽煎熬的哈姆,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一趟又一趟跑梅茶馆去看青枝。青枝开始和哈姆吵架,她希望哈姆不要出现在茶馆里。
可是,哈姆不。他偏要跑梅茶馆去。并且主动帮服务员一起干活。但茶馆里的很多事情,哈姆根本插不上手。他出现在茶馆里的不伦不类的行为,彻底惹恼了青枝。她崩溃一样将哈姆带回出租屋,几乎绝望地对他哭诉: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我不应该把你带来杭州,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为你放下一切,事实上我放不下。你知不知道,要在这座城市里生活,我们需要谋生,需要赚钱,需要有足够的经济条件去满足我们一日三餐和住房租金。在城市里过日子不是在寺院里,你只管自己念念经,就会有人送钱送吃的来。我在这座城市打拼这么多年,所有的付出就只换来这一座茶馆。可现在我随时就要失去它。我不知道失去茶馆以后,我还能去干什么?又拿什么来养活你,养活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
哈姆的心就在这时狂跳起来。一开始青枝所说的那些来自俗世生活的压力和焦虑,他确实从来都没有想过,因为他出生以来就没经历过那些。可以这么说,他还是个混沌未开、不谙世事刚刚还了俗从寺院里出来的人。还俗,不等于他立即能够从俗,很多来自于俗世的生活,他从来就不懂,也从未遇到过。青枝说的那些,他也只是听个似懂非懂、半知不解。然而,当他听到青枝说出“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时,忽然就如同在他沉寂安静、混沌嗳昧的心海里投入一枚深水炸弹。他死盯住青枝,仿佛在听一个天外来客带来遥远的消息那样,简直难以置信,却又如此真实地从青枝的嘴里蹦出来,明明白白地呈现于他面前。
我们有孩子了!是我和青枝的孩子!我要做父亲了!哈姆的脸涨得通红,一口气憋在肚子里,只觉得浑身发酸发胀,简直就快爆炸了。他听见自己雷击般狂乱的心跳,和呼哧呼哧的喘息。他没脑子了。他找不着自己了。
在青枝眼里,哈姆从来就是个没脑子的人。但她就是爱他的没脑子,爱他的纯粹干净,爱得一发不可收拾,爱得异想天开。但她又不得不置身于这座城市,跟那些太有脑子的人在一起。她算计不过他们。
那个男人,青枝确实称他为父亲,那是在公共场合。只要回到两人世界,他们就是亲密情人。男人是个成功的浙江商人,拥有自己的公司和不计其数的房产。青枝原是他公司的一名员工,两人日久生情,彼此相爱。青枝天真地以为,只要彼此之间拥有爱情,总有一天她会等来一场婚姻。
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过来,男人绝不会为她离婚。他有一个贤惠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妻子,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儿。他可以把青枝既当情人又当女儿一样来宠爱,为她买车,购房,买她喜欢的衣服和首饰,并为她开了一家茶馆,让她闲着的时候有事可做。代价是,她永远不能够结婚,也不得爱上别人。甚至,他怕万一她怀孕生出孩子来添麻烦,跟她约法三章,永远都不许怀孕。她被活生生剥夺了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权利。
青枝在这段无望的爱情里沉沦心碎。能够完全拥有一个男人,拥有一个男人完整的爱情,成了她最大的梦想。直至她遇上哈姆。哈姆是她的“完整”,是她的“梦想”。带着哈姆回到杭州之后,青枝总是会想起她那个鬼使神差的决定,她突然就决定去聂拉木,犹如冥冥中的安排。那天,她带着绝望的心情去墓地看望母亲,她静静地坐在墓地,出了会神,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跟她说到过,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一个亲人,那个人就在西藏聂拉木县的加噶多加寺里。青枝的心里像闪过一道光,看见了一根来自遥远地带的救命稻草,犹如冥冥中得到了神的启示,或者,是她的魂魄跟随她母亲的指引,从杭州出发,一路向西,终于走到了加噶多加寺。
她知道,要去千里之外寻找一个无名无姓亦不知道长相不知其年龄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当她站在加噶多加寺的那个瞬间,竟然有一种回到故乡的奇异感觉。她在冥冥中觉得,她母亲所说的那个亲人,一定就在这里。只是,她不认识他。她没有办法认识他。亦无任何依据和凭证可以让她去向人打听。事实是,她并没有替她母亲找到那个亲人,却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男人,意外地获得了一份纯粹的爱情。
而此刻对青枝来说,选择和哈姆在一起生活,就等于选择倾家荡产。除了爱情,她将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