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温复清雨如麻,郊野草青行迹加。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农历称谓清明。春天碰到好时节,免不了出游踏青。
农历上的清明,为每年三月初一前后,并非固定的日期。古代从清明起的十五天内每隔五天分出三候:一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鹌;三候虹始见。其间,光影透明,身心柔软欲飞。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清明又是传统的鬼节。百鬼出行,黑暗躁动。于是折柳插青,祭拜先人。人、鬼、神,在黑暗的通道上,构架彼此缘遇的桥梁。
光影飘忽,岁月茫荒,黑暗有序地走过又返回,再走过返回……来回画着圆圈,维系还未完全溃散的江湖。道心,在清明时节犹如明珠,光迹可辨。
你再次说到天地道心,且把它们置于黑暗中。
这有什么不对?如果光明在遭受强硬的物质破坏,那么,拥有虚无的黑暗就在保全。黑暗中的道心,新阳初生,击穿山野的晦涩与粗鄙,清明一再延续拓展,直至透明。那些颔首的双手合十者,双眼望心,笃定地拜祭修行……清明时节,黑暗中的奇事也不足为奇了。
你蓦地理解了多年前听见的一件奇事。
要好的女友来自鄂西的一座大山。聚一起,海谈阔论,总免不了扯到各自生活的乡村。你在楚地,楚地尚魂灵,多有奇异事。每次讲起,你从未有话语上的优势。她大山里的经历,奇谈怪论不胜枚举。而她所讲清明之事倒是令你多年不忘,每次想起心中不免感叹。
何况还是她母亲的经历。
她父母是地道的山里人,母亲六十岁生日那天,四月初的傍晚,母亲与父亲刚为先人插青扫墓回来,站在自家院子里唠嗑。院子周围都是山,如同屏障,也是很好的底板,虫鸣兽奔、风吹叶动,被底板似的青山反弹,悠长清晰的声音绵延不绝。
那天,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辰挂在穹宇,寂寞而冷清。
母亲和父亲拉着家常,有一搭没一搭的。虽是清明时节,却不过普通若常的日子。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意外地看向天空。一瞬间,天空出现一个光柱,圆柱形的光柱穿透了寂寞、冷清的穹宇,照在母亲头顶。母亲脸庞顿时明亮煌煌。父亲显然惊奇,站起来时,他全身也被光柱笼罩。
透明的光,聚焦隐秘和神奇,凝结成最遥远的柱形,吸纳了父亲和母亲,他们成为光,被光化合,被光穿越,他们彼此看不见。
光柱中,母亲叫道:你在哪里?
父亲说,我没有动啊,你去了哪里?
母亲惊恐万分,她低头,地上也是光,透明的光,穿破它自己的影子。母亲为自己消失的影子更加惊恐。她伸手,想抓住什么。就在伸手的刹那,光柱缩小了。很快,母亲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父亲,他好像在发愣。光柱剩下一面镜子似的光辉,照在母亲伸出的手腕上,镜子还在缩小,剩下一颗米粒,落在母亲的右手腕上。
光线收回,天空再次暗了下来,稀疏的星辰挂在穹宇,寂寞而冷清。虫鸣兽奔、风吹草动,绵延不绝。
母亲再看手腕,上面什么也没有了。母亲反复询问:为什么我们在天光下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没有了影子,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母亲充满了惊恐。
第二年清明节的同一个时辰,母亲站在院子里,伸出了右手,她看见,右手手腕上有米粒般的光辉。瞬间,米粒消失了。第三年清明节同一个时辰,第四年……十年过去了,母亲已经七十岁,她在生日那天的夜晚,一定要站在院子里,伸出右手,仿佛在握住什么,一定是在握住什么,只不过肉眼无法看见。伸出右手的母亲,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等待米粒般的光辉出现在手腕上。风雨无阻。黑暗清明。
母亲认为:那是自己的影子,在身体上站成了光辉,要我看见我自己……我必须虔诚地对待每一天,然后等到影子出现……
山野教会了迷恋山野者一个基本道理,在山野中,没有遮蔽,没有阻隔,哪怕一具加盖华服的肉身,亦通体透明,澄澈若水。隐身于骨骼血肉中的秘密,欲图凌驾于山野之上的心机,在山野前昭然若揭,徒增笑耳。
乡野黑暗中,寂寥的夜雨绵绵不尽。那是孤独人的呢喃,道心在胸者的祈祷。你不禁伸出右手,仿佛要握住什么。你静静地等待,等待与你右手相握的东西,等待它洞穿你的身体,站成光辉。一定会出现,只不过你的肉眼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