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你走在一条远离村庄的偏僻小道上。小道右侧是个坟场。大小坟冢堆出阴森狰狞的面目。惨白的月光下,坟场及其附近,有大小影子晃动。那是空心的鬼魂。你笃信鬼魂存在。
而鬼魂只在黑暗岑寂的时刻与人碰面。也许不能碰,因为鬼魂没有重量,他或她被风被他们的意志吹拂,四处飘荡,而他们决意要遇到一个尘世的小孩,把这个小孩的魂取走——也只能是小孩(传说,小孩是鬼魂的摄取对象,没有谁能解释为什么只能是小孩),充实他们飘拂的能量。
鬼魂如此单薄,他们穿着纯白的或者黑的长衣。那么长而宽的衣服,是为了能在黑暗的空间飘荡起来,单薄的前后两层衣服在风中鼓起,相互摩擦,发出风吹草动的声响。或许,若有若无的声音就在瞬间控制了人的思维——鬼魂来了,已经飘到了附近。你正是听见那窸窸窣窣的隐约之声,眼睛被四处飘拂的白色左右指挥,脚步顿时慌乱,心中充满了恐惧。汗和眼泪粘合在一起,喉咙也被堵塞。恐惧在你奔跑的速度里不断分泌温度,简直要到了燃烧的地步。
高烧中的你,眼睛迷蒙,在尘世之上,你看见你自己,正在被招魂。一碗水,里面燃烧了黄裱纸的水,满满地端在你祖母手上。她口中念念有词,喉咙粗犷,声音尖细,这些对立的因素使祖母充满了怪异。祖母小心端了碗,碗齐眉心,一动不动,一根筷子正奇迹般地立在碗水中央。穿堂风过来,祖母的长衫左右飘拂。你恐惧地看见,鬼魂正依稀出现。祖母说,鬼魂把你的魂送回来了。
碗水泼在地上,鬼魂被打跑,他们再也无法摄取你的魂了。而他们还会摄取其他孩子的魂,那些孩子还没有被黄裱纸上的语言书写前生今世。
鬼魂摄取纯净的如他们衣服单薄的孩子魂灵,等待尘世的召唤。而简单的招魂仪式中,鬼魂郑重地与现世的爱恨情仇两讫。一个曾被掠夺魂魄的孩子带着先验的畏惧,开始磕绊成长。
这是多年前的文字,关于魂魄,关于乡村黑夜,关于你的祖母……事实,他们就是一个整体。你在文字中无数次写到祖母。那个仅存一只眼睛,腰身佝偻的老妪。她站在长明灯前,双手合十,目光下垂看心,嘴巴念念有词。她在地上的倒影矮小飘忽,鬼魅一般,构成你对乡村夜晚的发音。
招魂。
祖母出生在长江四围的一个孤岛上,年轻时远嫁到江南,而后逃避战乱人祸又回到孤岛上。离开……归来,其中有怎样的际遇履程,只有她自己知道。归来时,祖母三十有余,而后至七十四岁离开人世,一直蛰居孤岛。四十年的蛰居岁月,祖母成为一个法术绝伦的能人,她被称呼为“能婆婆”。能婆婆有两个能耐,一是为病痛者铺蛇皮扎银针,二是为亡者招魂。除此,平日的功课皆在供佛。早晚两趟,于长明灯前,双手合十,目光下垂看心,嘴巴念念有词。
“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体明,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
祖母不停念叨,一遍又一遍,岁岁年年。若风声雨声。你从小就谙熟的句子,虽不明其理,却深晓其情。情是什么呢?是黑暗中的星光和清水,涵咏相融,彼此映照,澄澈透明。你看见其中的人儿,切近又遥远。你祖母,只给你背影的祖母,倒影横生。
多年后,你读到海德格尔的诗句:“澄澈将每一个事物都保持在宁静和完整之中”。他如此褒奖澄澈。“每”和“都”两个字词组合出果断干脆和蛮不讲理。真理一般,无人反叛。还有谁能够像他一样参透澄澈之意?
澄澈不是一个词语,而是……你瞬间想起你祖母,想起她横生于黑暗的倒影。“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体明,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这仅仅是佛句吗?你断然否定。
山野的黑暗中,鬼魅一般飘忽的黑影,来来去去,奔赴于黑暗路途,却接受黑暗的澄澈之光的洗礼,走向“轮回转生”。黑暗这部未尽之书,册页泛黄,却注定沉甸。它是永生之源,还是归途之墓冢。它假借山野这个行头,不时露脸。看上去表情繁复,实质单纯如一。有时,几个词语即可注释。而生命与生命的不同,注定注释不同。
于你,黑暗某种程度上就是你祖母。这样的具相,催生你的思维,你头脑漫过两个词语,你随手写下。你却无法罢手,因为更多的词语受到召唤纷踏而来,它们构筑断章或诗句,像模像样地告慰,告慰一个冥思者的羞愧和惶恐。是的。不能准确而简洁地道出黑暗的真理,不过漫漶一种情绪而已。而情绪,过于表相主观,羞愧与惶恐无法避免。但又有什么呢?黑暗淹没它们,却又诞生两个词语。既是注释又是标题的词语:《哀江南·招魂》——
水患,战乱,夭折,疾病霍乱……
死亡从未像出生一样单一。
它们是绿芽中发出的繁花,
令枝叶低垂季节更替。
“皋兰披径呵,斯路渐。
湛湛江水呵,上有枫。
目极千里呵,伤春心。
魂兮归来呵,哀江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