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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点,她扶着路灯的杆子,弯腰呕吐。血往上涌,从胃和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低沉如泣。油坊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一扇卷帘大铁门,黑洞洞的不透一丝光,她在自己模糊的世界里几乎睡去。
手机这时突然响起,一下子把她拖拽出混沌的泥潭,像是直起了腰,爬上岸。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看,是老钱。脑袋里顿时像有清水流过,她接通:“喂,老公,我喝多了,好难受,快过来陪陪我呗!”周围很静,此时没有行人与车辆经过,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嗲味十足的声音,像一坨正溶化的奶油,从自己被酒精蹂躏过的身子里滑出来,什么时候,这种味道变成了她本真的流露,掠夺了她真实的那部分?她哆嗦一下,马上又泛起一阵恶心来。
她继续呕吐,清醒地吐,并记起在酒桌上自己没有伪装过的语调与笑声,跟十年前荡漾在体院的走廊、宿舍里一模一样,哪个才是真的?此刻那个她,已随夜色遁得无踪迹,她想伸手挽留一把,却找不到方向。
老钱的电话一来,她又摇身一变回到现实,好在现在没有别人听到。这儿的别人是指从前的人,旧友。
体院十二年同学聚会,她去了。其实每次聚会她都去。去了,就能回到过去,或者假装回到过去,她能找到白己。这次喝得有点多,走路时步子散乱,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副队长姜德东送她回来,还没到油坊门口,她就不让送了。下了车,她站得笔直。临分别前,姜德东说:“小丫头,保重!”然后紧紧地拥抱了她,摸了一下她蓬松的短发,上车,车走了。
每个动作都像一阵风刮过,她在他怀抱里涌出的泪水还没有流下来,就被风吹干
老钱人没来。他来有理由,不来一样有理由。她吐完了,胃舒服多了,只是头有点眩晕。微醉的状态下闲是一种坏事情,过去那些影像,那些事儿就会挤进来,或者不是事儿,只是种情绪。但那是种致命的情绪,让她找不到出口,走下去的道路,活下去的出路,所有堵塞的东西会在顷刻间生出万千个触角,把她拖拽到陈香字时代。
就如这个深夜,她站在那个时代的堤坝上,心底的痛苦被酒精烧出了一道口子,“哗”地一声,奔涌而人。站在空旷的屋子中间,她用抽搐、呜咽甚至嚎啕迎接自己,迎接那个憧憬爱情的姑娘。她站在自己的对面,目光清澈,笑盛在酒窝儿里,不用谁碰就常常溢出来。
那时的陈香宇笃信爱情能天长地久。因为相信,她放弃了许多种选择,比如摔跤队队长姜德东,或者当时比姜德东看起来还要优秀的男孩。六年前,她嫁给了她深恋的祝小伟。一无所有的祝小伟带着她租了两间平房,给她买了一个黄金戒指,很轻很薄但她喜欢的要命,在西城广场的花坛边上,祝小伟郑重其事地把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顷刻,她涌出两滴热泪,祝小伟笑着给她擦掉,并说以后我不会让你哭。她笑了,把手伸出来,在阳光下,左左右右,翻来覆去地端详,原来清秀的手上一下子多了一种味道。当时她没想清是什么味儿,直到后来,有一次她去菜市场买菜,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手上戴着一个宽宽厚厚的黄金戒指,她才明白那种味是烟火味儿。烟火味儿就烟火味儿吧,只要两个人相爱,她就是成了整日烧火做饭的胖婆娘,也会有满满的幸福的。
她和祝小伟结婚以后就在西市场卖熟食和凉拌菜。西市场和热闹街有几分相像。人多,车多,店铺多。每个早上,祝小伟总在那个弥漫着油腻腻气味儿的厨房里喊她:“香宇——找个盆子来!香宇——帮我添下火!”偶尔他闲下来一会儿,也要扯着嗓子喊:“香宇,来!帮我抓抓背……”那时祝小伟是个勤奋的男人,凌晨三点半起床,拎上两只黑乎乎沾满油渍的编织筐,嘴里嚼着烧饼,往外奔去,他要去屠宰场上货。有一个大风天,她看到祝小伟眯着眼,把身子弓成一只大虾米,奋力蹬着三轮车,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酸。
但那时的酸是酸,甜是甜,心疼也是真心疼,从没有过半丝怀疑的。
可四年后的一天,祝小伟手机上一条暧昧的短信引起她的警觉:亲爱的,还没忙完吗?她照着号码打过去,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马上传过来,仿佛那人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她一下子关掉,并告诉自己别太多疑——这样不好。我们有铜浇铁铸般的感情,七年呢!她安抚自己乱跳的心。可慢慢的,她的疑心越来越重,在祝小伟那里,她感觉到了被敷衍与被应付,而且是时时刻刻的。
她感觉自己再也待不住了,不弄清楚白己就会疯掉。她开始调查,她找姜德东,从手机号查到派出所查到街道,结果查到一个叫张芳的人,那人比祝小伟大四岁,做过卖淫的勾当。听完街道大妈的介绍,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她感觉自己输得太惨了,输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她站在出租屋里放声大哭,那时候的痛苦也不像现在飘忽、孤寂和繁杂,有种无处不在的味道,而是更强壮一些,更具体、单纯。而那时她感觉如果不出声,她会窒息,会被悲伤与绝望憋死。把悲伤倒干净后,她感觉白己的恨从心底涌出来。她恨那个女人,更恨每天用笑脸和甜言敷衍她却时刻想偷着跑去和别人过夜的丈夫祝小伟。她决定要教训他们一下,至于怎么教训,她还没想好,总归要先捉奸吧,不能单凭白己的直觉,或者听几个人的口风,这样祝小伟是不会认的,她要把事做得让他们心服口服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