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飞一一介绍夹在孩子们当中的几个老师:有长者风范的校长刘忠华,被大伙称作刘老大;教英语的郑向阳健壮朴实;教语文的陈瑾看上去柔弱得像林黛玉一样。
末了方飞又兴奋地大声嚷道:“你们瞧这是什么?吉他!这可是咱们清溪小学第一件真正的乐器,可以正式载入校史的。哎,宝贝们,咱们欢迎李老师给咱们弹唱一曲好不好啊?”
孩子们欢呼起来,刘老大忍不住了:“我说姓方的,你是不是真疯了?李老师一路舟车劳顿,你不先带她去宿舍安顿休息,倒先让人家表演什么?”
方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呀,都怪我太兴奋了。”
大家带李缃来到宿舍,然后七手八脚地帮她归置行李。李缃一抬头瞧见门外密密匝匝地挤满了小脑袋,一双双眼睛好奇而热切地望着里面,有的还羞涩地咬着手指头。
李缃感慨不已,她走到门外坐下,拿起吉他,在孩子们的掌声、笑声中,弹唱了一首又一首歌。大家都兴奋地跟着和唱,这一路的惆怅与失落随着歌声一起飞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天李缃开始正式上课,一切都比想象中顺利。她竟然很快适应并且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
可是每天晚饭后修路就没那么顺利了。工具原始,效率低下,进展缓慢,城市长大的李缃更是第一次抡锄头,不时被磕到碰到。但是眼看着脚下的路一天天地延伸开去,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快乐的希望。
在阵阵欢声笑语中,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家收拾工具回到学校,老师们开始在灯下备课。李缃的眉头却渐渐收拢,身子也忍不住佝偻起来,坐在她对面的陈瑾抬头见她一脸的痛苦,不禁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李缃涨红了脸,半天才小声说:“你能陪我去趟厕所吗?”
陈瑾扑哧一声笑了:“怪不得你每天下午都不肯喝水也不肯喝汤,原来是因为这个呀?”说着站起来拉着她往外走。
原来,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李缃就发现最大的难题是如厕问题。山村里面最原始的厕所搭在校园之外至少三百米左右。在这黑漆漆的夜里,四周山林飒飒,黑影重重,虫鸣风啸,时不时还有几声野兽的呼号,真比看恐怖片还令人胆战心惊啊。于是她决定,每天晚上坚决不上厕所。可是今天下午轮到方飞负责晚饭,他使劲吹嘘自己独家秘制的笋汤如何如何好喝,热心地劝她多喝几碗。她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没想到……
上完厕所出来,全身轻松的李缃抬头看看天空,不禁惊叹:“好美的星空啊!”
陈瑾说:“当然,你以前恐怕难得见到如此清澈的夜空吧?如果还不想睡,我带你去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眺望星空,那里视角最好。”
两人绕到学校后面,顺着山路往上走不多远,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一闪一闪地发光,隐隐约约似乎还看到几个黑影。李缃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捏紧了陈瑾的手,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刘老大和方飞、郑向阳三个人站在山坡上向山对面望着什么。只见刘老大高举手电筒照向山对面,一束光柱穿过黑魆魆的山林画了一个圈,然后在圆心定住几秒后熄灭。片刻之后,对面传来同样的光柱。待对面光线熄灭之后,刘老大又重复了同样的动作。
朦胧夜色中,李缃看到他们四个人静静地肃立,每个人的神情都无比庄重,不禁感到奇怪。陈瑾这才解释道:“真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其实我们每天晚上都轮流到这里来的。因为对面的山上住着我们的老师,虽然现在有电话,可我们还是习惯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问候他们。”
原来,陈瑾、刘忠华、方飞都是山里的孩子,而他们共同的启蒙老师就是对面山上火神庙小学的廖望远老师和张希琼老师。三十多年前,整个凌霄山区的几个乡镇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小学,老师更是奇缺。祖祖辈辈生活在山里的人们绝大多数都目不识丁,清溪小学只有张希琼老师坚守在三尺讲台上。
乡亲们听说张老师的家里人几次三番写信叫她进城打工,还听说家里给她介绍了对象。那个时候打工潮刚刚兴起,出去干几个月就比在农村刨土一年挣得多。稍微有点能耐的人都想出去闯荡一番,更何况当时方圆百里学历最高的一枝花张老师呢。
村民们都急坏了,生怕张老师也走了,孩子们可就断了炊。但这里条件实在太艰苦了,说句不好听的,来了连个对象都找不着。恰在此时,几经争取,乡里又破天荒分来一位新的代课老师廖望远。村里几个老人凑在一起密谋,想出了个绝妙的好主意。大家齐心协力做媒人,竭力撮合廖老师和张老师在一块儿,只要他们结婚生了娃,就不得不在这里生根落户了。那学校也不用担心没老师,村里收发文件、代写书信也不愁没个明白人了。
起初两个年轻人相互之间并无感觉,对这桩生拉硬扯的姻缘实在是一万个不情愿,被那些热心的老乡们折腾得哭笑不得。可没承想,在乡亲们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在鬼灵精的孩子们的帮助下,两个人的感觉居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终于,在共同工作四年之后,他们结婚了。
从此他们一起坚守在这所高山小学,风风雨雨相伴走过了二十多年,亲手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们送出大山。后来廖老师考上了公办教师,原本可以分配到县里条件好一点的学校去,可最终还是选择到山对面的火神庙小学任教,只因为这样离清溪小学近,方便照顾妻子。
清溪小学到火神庙小学隔山相望并不遥远,走起来却是千山万水,一个来回至少需要跋涉三个多小时,于是他们居然想出来一个极浪漫的法子——每天夜里十点整,各持手电筒照向山的对面,互报平安。
十几年前,为了孩子们,他们选择在一起。十几年后,同样为了孩子们,他们选择分离。
直到刘忠华和陈瑾来到清溪小学任教,张老师才得以调往火神庙小学,夫妻二人终于再次团聚。后来方飞和郑向阳陆续加入,清溪小学也逐渐发展为完小。
现在轮到他们与老师隔山相望,每天晚上的那一束手电光,连接的何止是两座大山,那是血浓于水的师生情、夫妻情,是人间最真挚最热烈的爱啊。
李缃听完以后,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禁小声哼起一首老歌,大家也跟着哼唱起来:“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美丽,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气,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就成了你……”
歌声中,五个人情不自禁地互相挽起手,越握越紧。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月末,住校的孩子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除了个别孩子的家在本村外,绝大部分孩子的家都要翻山越岭走十几里路才能到,当时没有公路,不通汽车,因此每到月末,全校老师都要分组送学生们回家。
李缃和方飞分到一组,负责送最远的一路的十几个孩子。第一次徒步走这么远的山路,虽然辛苦,但一切都很新鲜,甚至有一点旅游的感觉。
陆陆续续送了几个孩子后,他们来到一条小河边。因为前两天下暴雨,冲垮了溪水上架的独木桥,必须淌着没膝的水过河。方飞一个一个把孩子们背过河去,一回头看见李缃虽然也脱了鞋卷起裤管,却呆立在河边一脸踌躇,知道她不敢独自过河,就走回来伸手拉住她说:“不用担心,有我呢。”李缃还是一副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微微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没说,咬牙伸脚迈进河里,立刻被激得浑身一哆嗦,两腿抽筋了,连抬也抬不起来了。方飞这才注意到她神色不对,略一琢磨立刻就明白了,女人就那几天最麻烦。他一把捏紧她的手腕说:“不行,你不能下水。来,我背你过去。”
“这——这样不好吧。”李缃扭捏着还想挣脱,却早被方飞不由分说地一把托到了背上。她顿时面红耳赤,羞得头也抬不起来了,小声说:“孩子们都看着我们呢。”
“看就看吧,要让他们明白,老师也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方飞不给她争辩和挣扎的机会,两手紧紧托着她的腿,一步一步小心地淌到河对岸。
一落地便看到几张小脸都笑嘻嘻地瞧着她,李缃顿时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陆陆续续送完所有的孩子往回赶时已经过了中午,李缃觉得腿都要跑断了,但心想绝不能叫方飞笑话,只好拼命咬牙坚持。
方飞却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停住脚步说:“坐下歇一会儿吧。”
李缃心里说一定要挺住,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接过方飞递过来的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大半壶。
方飞看着她的样子,一脸坏笑:“少喝一点,这山里面可没有厕所啊。”
李缃立刻被呛得连连咳嗽。
方飞赶紧轻拍她的后背,继续坏笑:“别激动,别激动,吓你呢。”
她气恼地白了他一眼,这段时间没少受他贫嘴挤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
坐了一会儿,方飞指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说:“那就是穿云峰了,从这边后山上去会经过一个茶场,张老师每周都会去那个茶场采茶,挣点钱来补贴学校。”
李缃很快明白了方飞的意思,立刻麻利地站起来说:“其实我也早就想见见这位传奇的老师呢。”
两人登高爬低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茶场,果然看见张老师正背着个竹筐埋头采茶。
李缃满怀崇敬地打量着这位饱经风霜的女子,脸上的沟壑和发间的银丝都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睛仍如少女般清澈灵动。两人一边帮张老师采茶一边聊东聊西,到傍晚收工时,竟然比平时多收入了一倍。
大山深处的生活单调却不枯燥,艰苦而充实,年轻的老师们有的是办法让简陋的课堂变得丰富起来。教学用具不够,身边一切的事物都可以拿来利用:用塑料瓶制作量水器学习数学;用旧衣服制作降落伞学习浮力知识;用竹筒自制电话机学习传声原理;用树枝、草叶、花瓣拼成地图学习地理……
课堂也不仅仅在教室里,山坡上、树林中、小河边都是他们学习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