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插话说:“核桃村是水浇地,年种年收的,也这么艰难?”
“正因为是水浇地么,旱涝保收,产量又高,比靠天吃饭的地方更艰难,那时间正勒紧裤带给苏联还债,公粮任务下得重,打得越多缴得越多,吃不着么,最后是部队下来催粮,一天的口粮不够一顿吃,全国都闹饥荒,别看咱这里是水田,饿死的比靠天吃饭的山区多多了。”
张艮抿了一口酒,望着远山,目光一片空茫。
“要说我爷爷还是胀死的,是吃了观音土胀死的。我记得一到吃饭时候,爷爷就不见了。他躲出去了,为了给家里省一口吃的。一天早晨,爷爷给张庄人抬了回来,是张庄大队队长带着民兵抬回来的,那大队长说我们没动他一指头,他是半夜偷吃了我们张庄的观音土,又喝了清水沟的水,胀死的,早晨去守观音土的民兵发现他的时候,已经硬了。那大队长觉得过意不去,还给我家送了半袋子观音土。那年我六岁,娘捂了我的眼睛不让看,可我还是从指头缝里看得清清楚楚。爷爷的头跟现在娃娃买的那骷髅头一模一样,就是裹了一层皮,血管像蚯蚓一样蓝乌乌的,肚子鼓胀得像座小山,就像怀着娃。观音土你怕是不知道,能吃,可吃上胀,一喝水最容易胀死。爷爷比我的个头还高,一米八,死的时候只剩下四十多斤。不要说棺材,连张新席子都没有,用草帘子卷了。人连哭的劲都没,更别说像现在这么隆重摆席设宴披麻戴孝四吹八念的。不久我大哥也死了,饿急了偷着泡了一碗杏仁,吃了中毒死了。我也差点没命了,眼睛旋出两个深坑,眼眶放得住鸡蛋。那年核桃大队饿死了三十二个,张庄大队才饿死十七个,这县志里都写着,核桃村的女子都争抢着往张庄嫁,因为张庄有观音土。”
张艮把酒奠完,把那包“芙蓉王”烟拆开,一根一根点着插在每座坟前,青烟袅袅升起。张艮坐在坟前,点了支烟,狠吸了一口悠悠吐出来,眼里蒙着泪水。我的眼里也潮润了。
“包产到户分地的时候,我爹想把我家原本那二十几亩地分到我家名下,可是朱家人不同意,打乱了往下分。我爹拿着地契,找了这个,找了那个,磕头作揖的,说那二十几亩地原本就是我爷爷拿命换下的,现在又要把地分到各家各户,就该把地分回来。人家说你想复辟,想反攻倒算。我爹就吓坏了,那可是大罪名,才改革开放,人们还是那个观念。后来我爹心里装了事,经常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有一回喝了酒到田里去,结果掉到大渠里,连个尸首都没找回来,还不到五十岁啊。”
山风很有耐劲,悠长地刮着,张艮灰白的头发一片纷乱,他理了理头发,站起来,高仰着头吐一口长气出来,说:“人活一辈子,重要的就是个善终么,我家几辈人里都有没善终的人啊。”
上车前,张艮回头看看坟地说:“我那老院子是我们老人几辈子守下来的,逢年过节,老人们的魂灵都会回家里来,就是平日托个梦也近便,你说我搬到城里,他们还能找到吗?有一回娘给我托梦说腰疼,连续三个晚上。我觉得娘坟里有事,请了阴阳念经起坟,坟打开一看,胳膊粗的树根从娘的腰下穿过。你是研究生,不相信这些,给你说啥。”
又说:“好歹你让我们这一代人活完,我们死了,儿孙辈肯定都不守了,急啥么,就像狼撵到沟子上了?”
刚刚到了水库停下车,镇长又打来电话,我忙往远走了几步接听。
镇长说你是不是没看住让张良又跑回来了?我看了张艮一眼说没有呀,和我在一起,我们已到东山水库。镇长说我咋看到一口锅农家乐大门口有个人闪来闪去像张良?我说真的和我在一起,要不让他跟你说说话。镇长立刻说别,别别,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带到东山水库,你这一招高,他想吃啥就给他吃啥,别心疼钱,只要把人给我缠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