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父亲的宝马座驾载来的是个形容有几分猥亵的老头,头发花白,一张老脸像风干了的丝瓜络,十根指头像枯树根,指甲缝里挤满了刮不去的黑垢。衣衫灰不溜丢,佝着背,走起路来慢慢悠悠,只有一双眼睛看人时仿佛有光。我偷偷问父亲的副总,他是谁?副总回答说,捡坟的。声音里藏着不屑。父亲有可能瞧出了我和副总的不恭,狠狠地剜了我们一眼。马九爷似乎没有察觉,在父亲指定的位置落座了,却又半侧着身子,像是只坐了半个屁股。马叔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公司多少事情都是马叔出面才摆平的,大家都要感谢马叔,没有马叔就没有公司的大好局面,来,让我们为马叔的健康长寿干一杯。父亲端起酒杯,扫视了一眼全桌,众人都被他的眼神从椅子上拽了起来,连脖子都被拽直拽长了。马叔随意,我干了。父亲仰脸将一杯酒倒进了嘴。他把酒干了,大家伙都没了退路,在一圈夸张的动作和表情中喝干了杯中酒。过来,给马叔——不,给您马爷爷磕三个响头。父亲放下酒杯时拿手隔空戳着我的鼻梁说。赵先生,这恐怕不妥吧?!马九爷被父亲的严肃吓住了,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瞧瞧父亲,又瞧瞧我,满脸诚惶诚恐。马叔,这有什么不妥?!我可是聆听您的教诲长大的,他是我爹还是我是他爹?这是他的福分,别人想听您的教诲还没机会呢。父亲拿手在马九爷的肩头上摁了一下,将他摁回了座位。我绝没想到要给这么一个糟老头磕头,站着不动,抱定了宁折勿弯的倔强。怎么?还要我来帮忙?父亲怒目相向。赵先生,磕头的事就免了吧?马九爷倒是给自己找了台阶下。由不得他!狗崽子!父亲立改斯文,咬牙切齿爆出了粗口。我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朝马九爷磕了三个响头,完成了拜师仪式。
那会儿,县城的西郊刚刚被规划为大洋洲开发区,从让我拜师马九爷的举动中窥探,父亲肯定在其中抢得了一块面积可观的蛋糕。我都听见他磨刀霍霍的声响了。
二
我没有勇气摆脱父亲的束缚。我深谙他的脾性,如果同他唱对台戏,针尖对麦芒,不听他的话,真有可能他的一个子儿我也得不到。他的财产虽说不是多么惊人的数字,但对我是个巨大的诱惑。想想啊,未来有那么一笔财富属于我,别人能有的,到时我都会拥有,甚至更多。我的内心除了美妙的遐想外,也不那么难受和着急了。我揣测,父亲让我拜师马九爷绝不只是做善事这么简单,可能有别的企图。那么多年的打铁生涯,让父亲悟出了很多道理,除了必须的硬碰硬之外,懂得了如何使巧劲,否则永远打不成一件完美的铁器。无论他的阴谋是什么,最后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增加我未来的财富。琢磨到这个深度,我就懒得记恨他了。
我带着些许的沮丧亦步亦趋跟随在马九爷的身后。我暗想,这么一个风吹得跑的老头奈何不了我,只要脱出父亲的视野就自由了。我掏出手机,偷拍了一个马九爷的背影发到微信上,并揶揄地附上一段文字,本人刚拜的师父,猜猜他老人家的独门绝技,猜中有奖。立刻引来一连串的跟贴,打狗棍?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爪?葵花宝典?这帮白痴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我的师父是个捡坟的。马九爷似乎察觉了我的阴谋,回头向我笑笑。我假装没有看见,将手机放回了裤袋,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花木瓜会来接我的。马九爷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好像他说的花木瓜就在某个地方站着。我没有理睬他的犹豫,绕到车子的另一边钻进了驾驶室。马九爷没有找到来接他的人,最终乖乖地爬上了副驾驶座。
我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除了得意之外,还有几分期待和几分好奇。捡坟不是个崇高的职业,当然也不是下三滥,同木匠篾匠一样受人尊敬,但称不了师父,更不可能称之为先生。谁家没有死去的亲人,谁家不需要雇请捡坟人。咱们这有个殡葬习惯,人死以后先用棺木土葬,过个七八年,待死者的尸体腐烂之后,掘开坟墓将死者的骨殖一块一块捡拾起来,装进一只称之为金坛的陶罐里,再次安葬。我没有见过捡坟的场面,面对面相狰狞的遗骸,捡坟人如何克服内心的恐惧,把它们一块一块捡进金坛里。马九爷身上笼罩着莫测的神秘,我不敢过于放肆,也不敢靠得太近,对他内心好像有一缕抹不去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