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没见过小元之前,便听说了她许多事情,那是很多年前,七年,八年。那会儿,我们的朋友大雄沉浸在对她单方面的热恋中,在多次集体大醉的排档上,他说起小元,甚至为她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在前年无声无息地出版了,我没有买,我想其他人应该也是。一方面是因为他才华的有限性显而易见,另一方面,二十七岁新年过后我便去了北京,渐渐和他们所有人断了联络,他们彼此之间应该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没有如期望中那样,成为什么真正出色的人。大部分人遵循规矩,混得不错,但是与出色绝对不沾边。但是我们并不愚蠢,纷纷接受了自己作为平庸小人物的存在,没有苟延残喘,也没有滞留在任何灰色地带。大雄是个典型人物,当他把有限的才华投入电视剧本的撰写时,赚到很多钱。
我一度怀疑小元是被杜撰出来的,因为她被描述得像个梦。哦,或者说,更像是一个理想,一个不管是谁都想要成为的人。那会儿她十七岁,高中时作为交换生去了荷兰,之后依然是以交换生的身份去了法国和西班牙,通晓英文和法文,能用西班牙语做日常对话。她的语言天赋有赖于超群的智力和记忆力,因此只要她愿意,她几乎可以在任何有望改变人类现状的领域有所建树,但是她偏爱文学,试图与普通人一样从悲伤的文字中寻得意义。高中毕业以后她回国念大学,浙江大学中文系。完全是一种浪费,哪怕念哲学都对她的头脑更有益,天赋异禀的人却最不把才华当回事。这给了大雄不切实际的希望。那段时间他频繁往返于杭州和上海,包里装着博尔赫斯的小说和卡瓦菲斯的诗集。我敢说,不管是他还是小元对于这两个人都从未产生过真正的兴趣。
但是小元在一个学期后便退学了。大雄认为她是出于对规则的挑衅以及少年心气,但当我认识小元以后,便觉得这样的决定多半是出于对整部人生过早的洞察,接下来她对外部世界的抛弃也变得更加直接。
之后大雄提起过她两次,一次说她去非洲参加了一个人道主义援救项目,一次说她在大西洋的船上采集标本,三个月后上岸。很难说这里面是否有杜撰的成分,他对她的描述一定有主观臆断,然而小元的经历又在大雄以及我们所有人的经验之外,他不可能凭空捏造出一个非洲人道主义项目,我怀疑他对非洲的全部认识来自于海明威描写的乞力马扎罗山。所以他应该只是省略了一些部分。为什么她可以那么潇洒。实际点来说,她是如何赚钱的,如何解决生计问题。毕竟她还是个孩子,为什么她竟然可以随意地在世界版图上移动,而我们却都被困在这里。
直到他们分手,我们才终于感觉松了口气,世界的齿轮仿佛终于卡对了地方,不会再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啊,真是一个流浪儿。”我们劝慰他。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就是那种人,浪子。你比我们更明白。”
“你们怎么会这么想。”他几乎倒退了一步,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继而是冷冷的嫌恶。
大雄最后一次找我,我已经在北京住了两年。他在电话里说小元申请了美国的学校,要从武汉到北京来办签证,想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几天,最多一个星期就够了。问题在于,那段时间我的状况非常不好,租住的房间很小,三十平米的一间被房东用一排柜子割出客厅来。窗户底下便是垃圾场,终日无法开窗。四周偏僻,荒凉。而且我正在交往一个男朋友,为了维持这段事后想起来糟糕透顶的关系,我几乎每晚都去他家过夜,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关系濒临结束,无可挽救。但是我除了一张靠墙的小床外,确实还多出一张沙发床。
不管怎么说,一个星期以后我便见到了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