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里,我对父亲非常不满。本来事情挺顺溜的,就因为他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让我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我说,人家夸你的那些话,你认为是服你呀?人家是要看咱的笑话,你这个大老粗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呀!我进一步说,你认为你甩手一走就没事啦,这门亲事还要不要?你还给不给我说媳妇?当父亲能这个当法吗?我这么说他,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后来,他仰起脸,说,明天我买上几斤肉,给他送钱去。我说,我还是陪你去吧,你一个人去还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呢。
我主张在部队举行婚礼,主要是考虑省事省钱,同时也是因为房子的事儿。
自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家就三间土房,没有院子。后来我当了兵,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父亲说要盖新房,说了几年因为缺钱也没盖得起。三间房子一明两暗,父亲说他不动了,还住西间,东间给我做新房。当时的东间屋,因为常年不住人,四面透风,风一吹墙上就哗哗地掉土。婚期已定,再整房子是来不及了。我回部队之前,特意交代父亲,让他把东间屋收拾一下,至少要用石灰刷一刷。不知是父亲过于粗心,过于懒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我和小那婚后回家一看还是老样子。当时父亲不在家,我要出去找。小那说:找什么呀,抓紧收拾屋子吧。我和小那没顾上喝口水,换上旧衣服,开始收拾我们的新房。小那噘着嘴,冷着脸,一言不发。我们把放在屋里的柴火抱出去,把炕上和地上厚厚的尘土清出去,把透风的墙角用旧棉絮堵上,把支离破碎的窗户纸清干净再糊上新纸,然后再把簌簌掉土的墙用报纸糊上。不过,我们的新房里也有新的东西,立柜是新的,立柜里面的被褥是新的,墙上的大镜子也是新的。这是小那她娘家陪送的。还有我们的床也是新的,是父亲找镇上的木匠打的,不知是父亲给的料不够,还是给木匠黑了去,新床看上去很单薄,床腿跟凳子腿似的,床板坐上去嘎嘎响。几年后这床板真的被我坐塌了,找三合板补,薄了;找人家的旧床板补,厚了。凑合着用了,一躺在上面就硌得腰疼。我和小那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新房才有了点模样。
我私下里责问父亲,我不是和你说过吗,让你把房子收拾一下,你怎么没动呢?父亲说,怪麻烦的,收拾啥呀,你在家又住不了几天。我说,小那是要在家住的呀。父亲就不吭声了。
小那对这件事很生气,把火发在我身上,说没见过这么当爹的,他根本就没把你当儿子看。小那哭了半夜,表示坚决不跟这样的公公生活在一起,我一回部队,她就回娘家去。我只有苦口婆心地劝。
父亲却对村里人吹上了:“不就是娶个媳妇吗,还盖什么新房子?我大老章旧房子都没收拾,不一样让媳妇进了门!”人们就说,大老章确实有一套,四门和村无人能比。父亲走路就晃起来,腰板挺得更直了。
我对父亲这样办事,很有感觉。作为一个父亲,还有比儿子结婚更大的事吗?多少父亲为了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操劳一生,无怨无悔,而自己的父亲就连举手之劳的事情都没办,这让我非常不解。我不知道当时他是怎么想的,但不管怎么想,当父亲的责任是不该丢的呀!
我说过,我不愿回忆过去,回忆带给我的,没有甜蜜,只有苦涩。
父亲不说话,开始叹气。我受不了他的叹气声,他的叹气声让我揪心。
我说:“我不给你请客,要请客你自己请吧,我走了以后你再请,钱我出。”
他大概没听清,不耐烦地说:“你说慢点。”
我大声说:“要请客,等我走了你再请,我出钱。”
这时,老太太说话了:“你爸这么大年纪了,就别让他操这个心啦。”
老太太说话不看我,她看窗户,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的大枣树。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少说话,我和父亲说话,和四叔说话,她不声不响地在一边听着,表情麻木,眼睛总是盯着一个地方,就像我们说的与她无关。但是她只要张口,说出的绝不是废话,够你琢磨一会儿的。比如刚才这句话,是说父亲年纪大了,不要办这个婚宴了,还是说让我替父亲把这个心操了?父亲的脾性我清楚,逼我回来办婚宴的主意太过完美了,父亲找的上面两个老太太,都没有办过婚宴,父亲对这个老太太就是再看重,也不会想到这个层面上去,说不定这个主意就是老太太自己出的。如果老太太真有这么重的心机,那我可就不得不防了。我看看她,既有刮目相看的味道,也有居高临下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