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端着杯子晃悠到跟前,要与我碰杯。我与他碰,用劲大了,啪——杯子碎了,我一甩手,把杯子腿儿扔到了院墙外。
这时,我听到了四叔的声音。四叔说:“厚大晚上还有事,让他去吧。”然后凑过来拉我一把,体贴地说:“你快走吧,照照面就行了。”
我大声说:“谢谢四叔!”
这次回来,我还听说,老太太本想把憨头的户口一块儿迁过来,找了支书好几趟,支书没松口。支书说,你的可以迁,你和大老章是夫妻。憨头的不能迁,一个40多岁的大老爷们儿,还能跟着七八十岁的老娘改嫁呀!再说啦,没有厚大的话,我把这事办了,厚大回来,我怎么和他交代呀!
我听四叔说过这码事,还以为憨头的户口是他给挡下的,没想到不是这么回事儿。
事后,我想,这个老太太真的不简单!
我再次回老家,是来年的四月份。
家里来电话说村里要建楼,我以为是拆迁,可实际上不是。村里多年没有新增宅基地了,而人口添了不少,政府为老百姓考虑,从村里原有的土地上划出一块,建两栋住宅楼,与拆迁没啥关系。新建的楼,每平方比市场价便宜不少,不要房的,每人给四千块钱补贴,但村里人没有不要的。我手头上没有多少钱,又不想放弃这个便宜,便决定回去一趟,想找个朋友把钱先给我垫上,把房子的手续办下来,以后能卖就卖掉,不能卖就租出去。
父亲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要钱。他给我算账,如果要房子,需要拿出九万多;不要房,村里白给八千块,白给的钱为啥不要?我说还是要房子上算,借钱也该要。如果要钱,不过是八千,一花就没了。他说,你又不在家,要这么多房子干吗?还说不要房子的话,那个钱让我拿走。我很清楚,就是要钱,这个钱我也不能拿走,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呢,我把钱拿走了算个什么事儿?可这个钱要放在父亲手里,我敢断定,用不了一年就光了。
父亲这人从来都是只顾眼前的,有钱就花,没钱再说,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上一个王老太太会过日子,养羊、养鸡,在院子里种菜,跟父亲过了九年,竟私下攒了两万六千块钱。在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刻,她歪着头,直瞪瞪地盯着山墙上的胖娃娃。那胖娃娃穿着红肚兜,骑着大金鱼,咧着小嘴,很是喜庆——那是贴在山墙上的一幅年画。父亲把她的头扶正,她固执地又歪过去。如此三番五次,父亲起了疑心,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就看到了胖娃娃。父亲把胖娃娃揭下来,发现了一个塑料包。解开密密麻麻缠着的线绳,打开塑料包,竟是一本存折。仔细看看上面的数字,父亲就笑了。老太太嘴唇在动,似有话说,父亲把耳朵凑过去。老太太张开嘴,头似乎想抬起,终究没能如愿。她的眼睛里就有两滴泪渗出来,在枯萎的脸上慢慢地向下滚,瞬间便干枯了。我想,老太太把这个钱交给父亲,也许是非常不甘心的,但是当时只有父亲在她身边,她别无选择。她最后流泪,也许是想告诉父亲,不要乱花这个钱。我把这个意思和父亲说过,父亲不以为意,甚至很是得意:“钱这东西我是看透了,省,省,窟窿等。老王倒是会过日子,可有屁用,攒了十来年的钱,不还是给我花吗?”
我想,如果没有这个钱,父亲也许不会这么快就找这个老太太。花他自己兜里的钱,毕竟比花我的钱来得爽快。
事实上,自从老太太和憨头进了门,父亲手里的钱就像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流。年前我那次回来,曾问过父亲还有多少钱、父亲说还有一万多,我大吃一惊,粗略算了算,一年零四个月,他竟花了一万六。其实不止这个数,村上给的钱呢,还有我给他的钱呢!这样算来,他每个月就要花掉一千好几。厚义曾跟我说过,他爸和他娘一个月连三百都花不了。
父亲的钱大都花在打麻将上了。我向来反对父亲打麻将,父亲那不是打麻将,是给人家送钱的。一是他上了年纪脑子反应不过来,常常出错牌。二是他固执,总认为自己打得对。比如,外面已经有了三个六条,他听了六条坚决不换,说只要手气好,照样能抓来。我说,如果人家占上呢,你不就白听了?他反问,如果人家没占上呢,他不往外打?三是他不会算账,都是旁人替他算,赢了,别人给多少他就收多少;输了,让他掏多少他就掏多少。父亲手头有钱了就天天打,一般是一拨人凑到我家来打。父亲赢的时候很少,点背了,一天输个五六十是正常的。天长日久,这不是个小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