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眉忽然生出想要保护这个男人的欲望,是怜爱还是女人天生的母性,她说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好傻,一个弱女子竟要去保护一个男人。她感觉到自己的自作多情,但心里有块最柔软的地方,被他刺痛了。
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她的大脑告诉自己:这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她只需要拿到账簿,剩下的步骤与她无关,自会有人交给教委的纪检部门,白夜的死活和自己再无关系。
可她偏偏要想下去。她望着头顶的墙,这间屋子仿佛瞬间变成了牢房,一双冰冷的手铐把白夜立刻拷了去,他在手铐里痛苦地挣扎着,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翻过身来,想甩掉烦恼,把她紧紧抱住。
她把自己敞开了献给他,被他抱着,像抛入空中,空中的云里,是一阵阵眩晕。他看着她的眼睛,看不够似的,吻着她,带她进入海浪般波涛汹涌的震撼之中。
他是爱我的。凝眉心里长久以来建立的墙轰然倒塌了。
“江一墨正准备材料到教委纪检举报你,就差我拿到你的账簿。”凝眉低低说了一句。
白夜被人猛砸了一下似的,身子瘫软,眼神冻僵。只两秒钟,他反应过来,抓起衣服穿上,衬衣扣子扣得错位,他胡乱一把塞进裤子里。不知是紧张还是愤怒,袜子两只穿得不一样长就被脚捅进皮鞋。凝眉还在看他,他已经拿起车钥匙冲出家门。
六楼,电梯都不愿意等,皮鞋在消防通道里咚咚咚直冲下去。楼下响起汽车轮胎高速运转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她的心瞬间空了。
望着他用力关门时带起的拖鞋,拖鞋像一个小小的陀螺,门是一只手,拨动它旋转。门关住了很久,拖鞋还在慢慢转着、转着停下来。凝眉弯下腰,拾起它,在沙发底下找到另一只,拿在手里站着发愣。好一会儿,她拿起扫把,尘屑被扫进簸箕。窗户开着,梧桐树的叶子有一片吹进来,脆脆的,叶子的血液被风吹干了,一碰就碎。
凝眉捡起树叶,装进化妆盒。她用纸巾擦掉唇彩,关上白夜的家门。
街道上已亮起灯,天还没黑,灯光先亮起来,有种不知道白天黑夜的错觉。头发上是屋子里香薰的味道,被风一吹,香气全散在风里,像四处逃跑的逃兵,又像戏院着了火,演员和观众四处奔跑,急急找出口。
一辆辆摩的从身边开过,大声问着,去哪儿?去哪儿呢?凝眉一时想不起地方,她伸手拦住一辆摩的,也许走着,就能想起路来。北海路上此刻正是上客的高峰期,夜市的海鲜排档一家家把雪亮的白炽灯拉到街道上,食客们坐在道路中央,沿街的锅灶正火热地炒田螺,田螺壳的脆响像打铃,哗哗,哗哗,是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的回声。
摩的停在路上等绿灯,凝眉拿出化妆盒里的树叶,对着灯光看,叶脉清晰可见。她想起小时候上美术课,老师问,谁能用树叶画画?小小的凝眉举起手。回家路上,她捡了一口袋梧桐树叶,两片剪开,用胶水粘在白色美术本上,是一只美丽的蝴蝶。老师说,为什么不做成金鱼呢?蝴蝶的生命期太短,她绚烂,也短暂。
她绚烂过就好。我喜欢蝴蝶的美,美一次就够了。凝眉举着自己的蝴蝶说。
绿灯亮了,摩的哗地开起来,坐好了!司机大声提醒她,风呼呼灌进耳朵和头发里,夜可真凉爽。
四
无处可去。凝眉想去看看自己那个多年没回去过的家。摩的开到一片郊区的平房,一群孩子在一条土路上追逐打闹,空中挂着滴着水的衣服和尿布,她又闻到了熟悉的贫穷、脏乱的味道。
低矮的山坡起起伏伏,山坡旁是一条浑浊的江水。小时候它还是清澈的,可江水老了,它被人污染着,逐渐老去,像父亲的眼睛,越来越浑浊,看不清东西了。
站在家门口,遥望江水,江面笼着一层薄薄的迷雾,偶尔开过的轮船像一个苍老的妇人,发出长长的嘶喊。一切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是凝眉孤独凄凉的童年。
山坡上,稀稀拉拉盖着一间间小板房,砖石修建的低矮的农家院子前,坐着百无聊赖的老人,听江水呜咽,看被大雨冲刷的泥土,在门前盘驻,腐烂成灰,再流入江水。
凝眉看见自己瞎眼的父亲,佝偻着脊背,膝盖上放着一只竹簸箕,手里在剥黄豆。他坐在一把矮木凳上,木凳上的漆斑驳脱落,花纹也变了形,但他不需要看见。他脸上的皮肤又黄又黑,浑浊的眼睛时不时眨一下。父亲很少笑,自从凝眉懂事起,她的身边就是这个不笑、也不流泪的父亲。母亲在时,父亲的眼睛还看得见,会笑,会背着凝眉走上低矮的山坡去看江水。每天傍晚,听到母亲亲切的喊声,父亲快步走着背凝眉回家吃饭。
母亲死了,死在一场痢疾上。谁能想到一场痢疾会要了一个人的命?父亲白天依旧背着凝眉去看江水,每天夜里偷偷流眼泪。笨拙的父亲面对冰冷的灶台和漆黑的夜晚,束手无策。
邻居把邻村的一个寡妇介绍给父亲,她不嫌父亲穷,条件是带来两个孩子。父亲接纳了这个寡妇和她的两个孩子。他们的到来,让这个家变得热闹而拥挤。凝眉和三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看着和自己毫无血缘的继母、弟弟、妹妹,凝眉觉得自己仿佛是家里多余的人。
继母很快占据了家中的主导地位。老实木讷的父亲,常常有了怨气不敢说出来,他笨口拙舌,事事说不过继母,只能在烦闷时把凝眉背在背上,去看江水。后来父亲的眼睛坏了,越来越看不清东西,继母说,吃点药算了,动手术,去城里的大医院,那要多少钱?
父亲再不能背着凝眉去看江水了,他只能坐在自家门口的土堆上,日复一日听江上轮船的汽笛声。凝眉站在父亲面前,捡起一颗地上的黄豆,放进父亲的簸箕,父亲竟毫无察觉,他在专心地剥黄豆。凝眉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这不是自己的家。从窄小的大门望进去,看到灰暗的屋顶,屋顶上是青绿的苔藓,一间被炊烟熏黑的厨房,厨房后面是两间屋子,其中一间曾是自己的卧室,现在被自己的“妹妹”住着。
那个女孩刚刚睡醒,从屋子里走出来,蓬着乱糟糟的头发,大声叫喊着有什么吃的,她饿了。继母正从一缸泡菜坛子里捞出一把长豇豆,案板上是一条腊肉,两枚鸡蛋,凝眉知道,继母一定会想办法把好东西留给自己的孩子。
他们是幸运的,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不用每天放学背一只竹筐,在光秃秃的上坡上打转,挖够一筐野菜,在奔流的江水里淘洗干净。否则两手空空回家,或是野菜没有淘洗,小小的凝眉就会受到继母的惩罚,不准吃晚饭或者一顿恶骂。
凝眉从小就知道,村子里有不少寻食的孩子葬身江底。从遥远的西藏雪山流过来的江水,一路冰冷彻骨,冬天里,手在江水里一旦抽筋,很难恢复知觉。凝眉把自己长着冻疮的小手泡在江水里洗菜,她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但要时刻提醒着自己,不敢一头栽下去,没有人救她,她会眼睁睁被冰冷的江水卷走。
父亲在眼睛没有完全失明时,还是护着自己的。一家人围着简陋的桌子吃饭,继母会在盛饭时把不多的一点点肉盖在弟弟、妹妹的碗底,他们骄傲地看着凝眉,把油乎乎的嘴对着凝眉,吃东西时,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声。哪怕是一家人,也在拼抢的状态,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生怕少吃一口。有时两个小孩会为了谁的碗里肉多而争抢,甚至大打出手。
父亲挥舞着一支竹棍,用瘦削的手臂把扭打在一起的孩子打散,把自己碗里的饭拨进凝眉碗里,只有在这时,父亲才是威严的,理直气壮的。他吃得最少,他有权威。
就是这样一院小小的房子,最矮处只有多半个人高,夜里起来不小心,会碰到头顶的瓦片,瓦片脆生生地响。凝眉经常在这间屋子的窗户里,看窗外灰暗的天空。
桌上的清汤寡水,本不值得挤在一起,但那天,继母把端着的饭碗重重放在桌子上,她生气地说:“你爸成年不断地吃药,家里有多少钱让他吃?你弟弟、妹妹眼看就要上高中了,开学又是一笔学费。你要上大学,大学是个无底洞。咱们家没钱也没门路,供不起你上大学。不如你去找份工作,补贴家用,你爸爸也多些钱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