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处长嘴上嗯嗯地赞同着,目光早已越过张峻,重返舞台。
台上那小女子很是放得开,用东北人评价某一类二人转的话说,浪不丢的。只见她倚着那根竖立的管子,已然折腾到一定程度,身上携带的轻工业制成品,但凡能脱的都脱了,只剩下点儿口红、指甲油脱不下来。这时,后台嗤出一股香喷喷的人造白雾,棉团似的滚动翻卷,弥漫飘荡,音乐呜呜啊啊,就嚣张起来。小女子蹦蹦跳跳,扭胯劈叉,认真扮出迷人的风情。偶尔也小有停顿,目光殷切地扫射,大约在期望或引导观众喝彩,仿佛中国的干部念报告,念到预设的高潮处,必然空出几个拍节,等待掌声的响起。
令考察团成员迷惑不解、为之惋惜的是,这个小女子似乎不太受欢迎,收场时小费少得可怜,强作欢颜,拾起脱掉的衣物匆匆下台。
又一个姑娘上了场,掌声口哨声陡然响成一片。这姑娘人高马大,浓眉阔嘴,却不失娉娉婷婷,妖妖调调。她身穿缀满小亮片的服装,鳞光烁烁,像一头娇滴滴的特大穿山甲,直立行走于大庭广众之中,走的还不是一般人的家常步,而是仪态万方、意味无穷的猫步,故一上场就博得了碰头彩。
姑娘走一走,富有教养地一笑,一把抓住台上的黄铜立杆,使出种种手段,大腿也缠了上去,胳膊也绕了上去,似爬非爬,似搂非搂,缓缓的,柔柔的,全身的诱惑力呼呼往外冒,穿山甲就变了章鱼,而那小亮片服装不经意间已轻轻平摊于地上,犹如一张蜕下的皮。
音乐又来劲了,这会儿的音乐如同一个见人下菜碟的势利眼,抑扬顿挫的,油腔滑调的,比上一悠儿的怪异多了,香雾也嗤得比上一悠儿凶猛,观众给的小费更海,钞票一张张搭过去,把台口那根精细的小横栏搭得左一层右一层,像极了“尿不湿”诞生前婴儿家里的晾衣绳。
有些观众可能认为“晾衣绳”不甚理想,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就将钱三折两折,折成绿纸条,扬着汗脸,喘着粗气,迫不及待地呈递给姑娘,眼睛顺便蹿出一股匆促的火苗,仿佛呈递的不是小费,而是十万火急的战书,或者冤屈难平的状纸。
姑娘虽高高在上,而且正处于某种不宜中断的韵律之中,却特能因势利导,体恤下情,于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于百忙中撩起勒在大腿上的花边黑绸带,将绿纸条一一别在腿上,动作并不唐突,节奏并不紊乱,简直与整个舞蹈串通一气,融为一体。张峻火走一经,骤然想起当年插队时一些训练有素的老娘们儿,她们在出殡吊唁的隆重场合,会捶胸顿足,呼嚎死者,唱一通撕肝裂肺的哀曲丧歌。可是一旦瞥见熟人,仍能忙里偷闲,跟你迅速而亲切地打招呼,说声二嫂你也来了,或三叔慢走之类。打完招呼,埋头接着哭,接着唱,什么都不耽误。
转瞬间,层层叠叠的钞票绿纸条使得姑娘的一条腿肿了一圈,另一条腿相形见绌,登时消瘦许多。但姑娘并不因此而失衡,相反舞得更加曼妙多姿,挥洒自如。起初遮掩在身上,或装配在身上的一些小零碎,这时也纷纷挥洒到观众席上,不偏不倚,恰恰挥洒到她认为最值得回报的人手里。另有人嗷嗷怪叫,像是在起哄,或者抗议分配不公,可怜姑娘已是一身坦荡,除了假睫毛和那夹钱的黑绸带,再也挥洒不出别的小零碎,只好迎着声浪,扭动臂膀,露齿一笑,赶制了一串飞吻赠给大家。
田处长在沈阳听过不少桃红柳绿的花花事,然而从未亲身有所领教,以致今晚一见金月亮的阵势,先就有了几分胆怯,胆怯中还夹了几分激动、几分妄想。看先前那个小女子蹦跶,他感觉已经很热了,此刻,这个大洋马姑娘一撒欢,自己的心潮更是像毛主席说的那样“逐浪高”,就大口大口喝饮料。饮料喝光了,把杯底的残冰倒进嘴里,嘎嘣嘎嘣嚼。
嚼完了冰,心潮仍居高不下,胆突突的感觉却烟消云散,眼睛也不再锁定台上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大洋马,转而注视台下那几个坐圈椅的男士。男士们一反刚才的斯文,围着一张小圆桌狂笑不已,小圆桌上没有饮料果品,却有个甜蜜蜜的妙龄女子,高高站在桌心,摇来荡去,不知弄了些什么花样,惹得男士乐不可支。
“那边,跳的啥舞?”他忍不住发问。
“田处”张峻犹犹豫豫的,“今天,我和你一样,都是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
“你只要掏十美元,就有小姐过来,站你桌上脱。”黄小沛早已瞧出门道,他视力好,也乐于观察。
“才十美元?叫她们过来!”李总把一张汉米尔顿老头票拍在桌上,随手一挥,一个穿黑皮裙的女郎飘然而至,蝴蝶般栖于田处和李总之间。
田处指着钞票,做了个笨拙的、含义还算明确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