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叔说,死去。牛叔的娘说,去吧,小心点儿。
我得去死。牛叔说。
去死,好像与他无关似的,也好像他要去参加一场娶新媳妇的喜酒场,或者去做一件值得做的大好事,牛叔表现得轻松自如,一边说一边捋捋了后颈上凌乱的几根头发。牛叔走到荆条子编的煎饼筐旁边,要看看里面还有多少煎饼。伸手刚触及到筐子边沿,一只老鼠便嗖地蹿了出来,钻进黑窟。
太阳又落了,一天天的。牛叔的娘说。
牛叔的娘有种超然物外、物我两忘之态。与人说话,总是不顺着人家的话茬,都是性情使然,随心所欲,想起来什么说什么。五老奶奶常抱怨说,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话说不到一块去。
牛叔的娘说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起枯树枝作的拐棍,敲敲凸凹的屋地,似欲起身去送走牛叔。
牛叔的娘当然是不能去送牛叔的。这几年,不知怎的,她的眼睛瞎了,白昼和黑夜在她的世界里,都变成了无际的漆黑。她的腰身像烹过的大虾一样弯着,头几乎拱了地,去趟茅厕,不比别人割二亩地的麦子少费劲。日出月斜,都是被她躺在床上迎来送走的。确切地说,是她曲蜷在屋地上任由昼夜交替的。她说,没点办法。牛叔家原来也有两张床,那个阴雨连绵的春天,没柴做饭,劈了一张当柴烧了,现在仅剩下一张,牛叔睡。不冷的时候,牛叔的娘睡在一张没边没沿的席子上,十冬腊月天,就在屋地上,用麦秸铺成一个像母鸡生蛋的小坑窝,睡在里面。
再过三天就到新年了,牛叔的娘自语着,又是一年。手颤巍着抓了抓冰冷的空气,一抓,像是抓回了自己的魂,把瞎了眼睛的面孔转向牛叔,问道:牛,干吗去?
死去,牛叔说。
过了年,娘七十六了,阎王老爷不会叫我去的。在牛叔娘浑噩的脑子里,所有的事理都是缠绕在一起的,难以分辨,不易解开。她把牛叔去死和她自己联系在了一起。
下巴往油腻腻的领口窝里拱了拱,暖和一下,牛叔的娘接着说,那年麦收前你爹死的,临死时一个劲地嘟囔,那垄辣椒还没栽,日子还得过。他说他不想死。连口新麦也没捞着吃,说死死了,多亏。哽咽一下,她又叹道,谁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三块砖头支撑着的方桌上,龟缩着一把破了口的茶壶,牛叔拿起来倒出些冰渣哗哗作响的冷水,喝一口,说,水给你打了一缸,煎饼还够吃三天的。瞅瞅屋角处那张破损的蜘蛛网,牛叔自言道,我又能怎样?
死。牛叔的娘赌着气,身子往麦秸坑里一歪,腿一蜷,没了声,死给牛叔看似的。
牛叔走进阴暗的里屋,把那床半新不旧的印花被子叠好,放在床头,留恋地拍打几下。牛叔床头边有一个用土坯垒起来台子,当桌子用,在寂寞的雨天,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下,牛叔时常趴在上面写些东西,写生命啊,青春啊,人生啊,我爱你,什么的。不成句不成篇的。写完,有时随手从本子上撕下来,团成个纸球狠狠地扔在屋角。
我曾经偷拾过一张给香姐看,香姐看得手都哆嗦。这些话怎这么好?香姐满脸羡慕。
我觉得牛叔很了不起,在小村里,他是我最崇拜的人物。他会写字,又有一个大鼓,还会说书。在小河边,在夏天的星空下,伴随着声声蛙鸣,牛叔说过好多次。牛叔把大鼓一敲,咚咚咚,开口唱到:大鼓一敲震龟孙。有年长者便愤愤然,大吼,怎么唱的。五老奶奶开口骂,小龟孙。牛叔不理,咚咚咚,继续唱:只算我敲鼓的一个人。众人破涕为笑,这孩子。这家伙。
牛叔上学上到了初中,村里人都说他是文化人。牛叔说书磕头认过师父,但最后却没有走村串户地去说,没有以此为生。大队的人说,不瞎不瘸的,不能照顾成资本主义的尾巴。
土坯台子的洞子,是牛叔的书橱,里面有《野火春风斗古城》、《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苦菜花》不多的几本书,被牛叔翻得少皮无毛的。牛叔弯腰把它们掏出来,在土坯台子上码好,走出里屋。走出来后,牛叔又折回去,走到放衣服的柜子旁,拿出一顶新帽子。新帽子是牛叔大上个集市上买的,花了六毛钱,牛叔说过年戴。牛叔的旧帽子,从冬到夏戴了一年多,檐子都折塌了。牛叔摘下来,郑重地换上新帽子。
我问牛叔,过年不戴了?
牛叔对我的问话极不耐烦,很是不满:不过年了,还戴个屁!
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他那个时刻带在身上的小圆镜子,正着头朝里面看看,左右歪歪头往里面瞅瞅,好像镜子里有一位俊俏的姑娘在给他抛媚眼似的。
牛叔看着,捏住檐子整整帽子,脸上现出几分满意,挪到堂屋门口。
走了。牛叔说。
牛叔说走了,拉着长腔,像在说书唱大鼓,是一声叫板,一声场景转换的长叹,悠扬动听。
我学着牛叔的腔调也说,走了。
牛叔的娘说,去吧。又说,小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