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吧。一跑到牛叔家,我等不迭地说。
香姐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开始哭。香姐哭得声音不大,嘤嘤的,像吃了一口热地瓜噎住了,发着呃呃呃的泣声:我不吃,我不馋。
牛叔把那头死猪放进锅屋,拿柴火盖上,出来,扑腾一声跪在香姐面前,抚摸着香姐的长发,咧开嘴,也哭。牛叔流着泪,擦着香姐的泪,劝香姐:
别怕,香,香香,我的事,我死去。
香姐摇着头伸手捂住牛叔的嘴。
不香姐抽搐着身子说,怎弄?人家知道了怎弄?
牛叔揉搓着头,帽檐子都揉得歪到耳朵后面去了。
俺爹要打死俺。香姐说,俺娘要骂死俺。
怎弄?牛叔用泪眼看着香姐。
怎弄?香姐用泪眼看着牛叔。
咱跑吧。牛叔忽然说。
香姐抬泪眼看看飘着雪花的天,使劲点点头,说,俺舅在关外。
牛?好一阵子折腾,牛叔的娘才让声音从地上飘过来。
我看到院子里的事也插不上手,又听他们说跑跑的,关里关外的,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天冻得我又懒得张嘴问,说句煮好了喊我,便钻进牛叔娘的被窝里睡觉去了。
外面麻雀的叽喳声,一下子把我惊醒。麻雀真让我恨死了,打搅我的美梦。在梦里,我正解馋,在啃猪蹄子,满嘴流油。被子角被我口水湿了一大片。赖在被窝里,我不想起来,想再进入我刚才的梦里。
天还没亮,但外面的雪亮却透过糊着报纸御寒的窗户,让屋子里的黑暗变成了苍白,像五老奶奶没有血色的面孔。我没有看见香姐,也没有看见牛叔,只是听见牛叔的娘在院子里哭。牛叔的娘一边哭一边说,我想抱娃娃,抱孙子,我的儿啊,啊啊啊。牛叔的娘哭得像在唱柳琴戏,后面的声音发着颤,听不到声音时还能感觉到她的嗓子还在颤。五老奶奶讲吓人的故事,学深山老林里的妖精叫,就是这个声音。
我完全清醒过来之后,便开始生气,生牛叔的气,生香姐的气,也生牛叔他娘的气。走到院子里,跑进锅屋看看,我气得跺脚:你们连猪毛都吃光啦。
牛叔的娘坐在雪地上只顾哭自己的,不理我。
看她那委屈劲儿,一定也没捞着吃猪肉。
我冲出牛叔的家,到外面找牛叔、香姐去。
雪懊悔似的停了,世界被打扮得一片洁白。老槐树粗粗细细的枯枝,白得像香姐的手臂,过年时我娘擀的面条。上面那个盛满雪的老鸹窝,也变成了昨夜牛叔戴的帽子。
我踏着街道上的雪唰唰地走着,不时看到有一滴一滴的血,红艳艳的,像一朵一朵正在怒放的梅花。我知道这是猪血,是昨天夜里牛叔、香姐还有我,我们三人弄的。
大街小巷都站满了人。有三个五个缩着头、袖着手挤在一起嘀咕的,有破口大骂的,也有急忙走着的。走着的人汇成人流,看得出,他们是去大队院的。
在街上我没有看到牛叔、香姐,我想他们一定跑了,去关外了。我问了几个人去关外怎么走,他们除了迷惑地看看我外,什么都不说。我想,牛叔、香姐他们或许在大队院里,我便似一粒卵石,被人流冲着,向大队院里滚。
大队院里,人挤成了疙瘩,像河水流到坑塘里流不动了,打漩涡。我左右扭动,钻过无数腿与腿之间的空隙,爬过一道门槛,挤到大队办公屋子里。眼前正有一小片空地,像是专门给我留的,我停在那里,抬头张望。
我的乖乖,第一眼看到的事差点吓死我。牛叔被用麻绳捆绑着,吊在屋梁上,绳子差不多都要勒进他肉里去。牛叔伸着脚尖够着一点点地面,吊得打转转。与电影里坏人审讯好人的镜头一对照,我顿时觉得,牛叔是地下党,被敌人抓住了,正被拷问。我想,牛叔经常研究作战计划还真管用,看看,真把敌人研究出来了。
人们大棉袄大棉裤地捂着,还冻得不时地哈手跺脚的。牛叔仅仅穿着他常穿的那身单褂子单裤子,帽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不多的几缕头发像龟裂的土地上被霜打的茅草,七零八落的。头上蒸蒸地冒着热气,像雾,更平添了几分残秋的败象。牛叔脸上,敞开衣襟的胸脯上都是水。我知道,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