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又变成了孙悟空,一喊,就用了定身法,把人们都定住了。大队支书刚要往板凳上坐,我把他定得弯着腰撅着屁股待在了半空;民兵连长,香姐的爹,举着的鞭子也忘了往牛叔身上打,过好大一会儿鞭子都落在地上了,他的手还在半空悬着。一屋子的人,有的眼睛瞪得像瓯子一样,圆圆的,大大的,一眨不眨;有的像有一只蛤蟆卡在了喉咙里,噎得直张嘴。满屋子里静得像黑夜。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的话为什么震住了这些大人们,突然觉得嘴上一阵火辣辣地疼,便四爪朝天倒在了地上。我爬起来,看到牛叔的牛眼正瞪着我。我明白过来,是牛叔的飞脚踢倒的我。看他那个狠劲儿,恨不能一脚把我踢死。头嚯嚯地疼,我一摸,一把血。我大哭一声,嘴里又吐出一口鲜血。
我的牙。我叫道。
我的一颗门牙随着鲜血被我吐出口,喷在地上。
牛叔不计较我,我更不会计较牛叔。
几天之后的一天,牛叔来到我家。我爹看看他,不理他,我娘连眼皮都没有翻一下。牛叔不说话,干笑两声,便走出我家。我知道这是牛叔叫我。我溜着墙根,走出家门。走出来后,我听到我娘隔着墙头骂,跟那个坏熊干吗去?
不送你去公社了?我问。
小事,小事,牛叔嘟哝道,人家不值得问。说完,又很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角。牛叔抹出了一滴眼泪。
那天上午,大队的人把牛叔五花大绑地送公社去了。人们都说,牛叔得蹲监坐牢,十年八年的。
牛叔说,到公社后,人家公社的人问了问情况,就解开了绳子,说,他娘嘴馋,人民内部矛盾。还说,他爹是功臣,他是革命的后代。就这样,牛叔没有了事,放回了家。牛叔说这些我倒是没大关心,关心的是牛叔说,公社的人管他一顿饭,他白白吃了公社一碗白菜炖肉加粉条和五个大馒头。
五个。牛叔说着,伸出满把五个指头反正地比划着。
我想起牛叔和香姐说跑关外,问道,关外在哪?怎没跑?
牛叔说,跑晚了。
怎不抓香姐?
藏起来了。
我还想问一些事,但看到牛叔也说不清楚,好像他知道的还不如我哥知道的多。我哥说,那天夜里,香姐回家想偷出几件衣裳再跟牛叔出逃,到家后,香姐的爹娘连咒带骂,没让香姐出来。养猪场的老头,黎明时发现猪少了一头,就报告给了大队的人。大队的人顺着血迹找到牛叔家里,又顺着脚印抓到了正等着香姐的牛叔——牛叔背着一个包袱,裹着他那床印花被子,蹲在村西桥下冻得正瑟瑟发抖。
到现在为止,牛叔和香姐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不只是猪的事,还有亲嘴的事。连狗蛋都问我:
三秃子和小香亲嘴好看吗?除了猪的事我觉得值得说,因为那是吃肉解馋的大事,或者说是没吃上肉没捞着解馋的大事。在我混沌不开的脑子里,牛叔和香姐亲嘴的事,揉肚子的事,在西场等等地方研究作战计划的事,都不值得一提。全村人知道的事,不仅仅是狗蛋说的那一点点,还有许多。这许多的事都是牛叔的娘说的。
五老奶奶常去牛叔家陪牛叔的娘坐会儿,和牛叔的娘说说话,拉拉呱,解解闷。牛叔的娘便把她知道的事,她听到的事,她想象出来的事,都说给五老奶奶听。牛叔的娘说,小香常来,还叫我奶奶,都是夜里来。香姐夜里去牛叔家,这事我还真的不知道。牛叔的娘又说,来了就和小牛一起睡觉。牛叔娘的脸衰败的花样绽开着,又说,真好,我要抱孙子了。
我就想抱上孙子,你知道。牛叔的娘拿骨瘦如柴的手,拍拍五老奶奶骨瘦如柴的手。
在枣核村,五老奶奶知道的事,就等于全村人都知道了。五老奶奶坐在代销店门口的那块石头上,逢人撇着嘴、咬着牙就骂:老不要脸的。少不要脸的。小不要脸的。五老奶奶指指东,指指西,继续骂,老不要脸的不管管少不要脸的。少不要脸的糟蹋了小不要脸的。小不要脸的肚子都鼓了。五老奶奶左手掌在右手心里有力地拍着:
什么娘生什么女,小不要脸的娘也是不要脸的。
这些,牛叔后来也知道了,骂他娘,老糊涂,老不死的。
牛叔又开始夸我,我知道我又得去香姐家。
我说,我的牙。
牛叔说,以后有空领你到集市上花钱镶一颗,和我的一样。牛叔说着,咧咧嘴,露出牙来给我看。
漂白。